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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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是说来就来想走就走,每次说手术的时候根本不考虑别人的立场,永远只想着救人、救人。”
  他越说越是忿忿。
  “这里是官医署,是我们的地方!要走也是你走。”
  林慎转过身,看向在麻醉中、尚未清醒的病人,咬住嘴唇。
  “病人还没有醒,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站在他身侧的谢望,似乎也有同感,用沉默谴责主刀医生过分的要求。
  李明夷揉揉还在作痛的肚子。
  这力道很难不说是积怨已久。
  他弯曲着背脊,放松紧绷的肌肉,靠在手术台上。
  窗外,是狂风冷雨、沉沉黑夜。
  但他身边,却有灯烛照亮,微弱而温暖。
  或许是因为产妇已经体虚,这次麻醉苏醒的时间也极漫长。
  揭下口罩的时候,天光已经亮起。
  窗外风声、雨声与交错的号角声已经停歇。
  留下谢望和林慎看护刚刚醒来的病人,李明夷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此时天色早晴,明亮的天光穿破云层,将地表尽头、与天空相交的边际镀上一线淡淡的光华。
  迎着吹面而来的晨风,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天。
  天空蔚蓝如洗。
  朝阳隐于云后,跃跃欲出,似乎昭示着昨夜的狂风暴雨已经过去。
  一切仿佛都没有任何改变。
  甚至官医署也未有遭到践踏的痕迹,只是安静得有些不太寻常。
  唯有墙上的旗帜被朔风猎猎吹得笔直,原本端正的陈留二字,已经换成了安氏的名字。
  “李先生。”
  就在李明夷驻足长望之时,身侧不远,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他转脸望去。
  转角之处,走出一个背着弓的胡服青年。
  对方站定不动,背脊挺拔,眉峰鼻梁如折刀一般,侧过的面颊有冷锐的弧度。只那微转过来的眼,竟不似汉人的黑沉,而是冷彻的琥珀色。
  “义特来向先生道谢。”
  这张脸倒是有些熟悉的感觉,但李明夷很肯定自己没有见过他。
  似乎察觉到他的疑惑,青年微微而笑,向前走了两步。
  “舍弟为先生所救,才能保住右手,对我们突厥一族而言,会弯弓射箭的才是好儿郎。所以义与父亲皆对先生感激不尽。”
  突厥、义、父亲。
  这三个关键词在脑海中串联起来,隐约照亮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难道先生不知道舍弟的身份?”对方似乎有所惊讶,目光随即更加郑重,“家父乃平卢兵马使史思明。”
  李明夷内心愕然。
  所以,对方竟然是历史上小有名气的史家长子史朝义!
  而他口中的弟弟,如果没有记错,应该就是史思明的小儿子史朝清。
  在这个时间,史思明还只是安禄山手下的一员大将。
  或许眼前的青年,还不知道自己和父亲将来会在历史上掀起怎样的波涛,看上去并没有志得意满的愉悦。
  看李明夷久久陷入震撼之中,青年颔首道:“听闻中原的医者都是仁心慈悲之人,果然传言不假。义替舍弟谢过先生救命之恩。”
  史朝义虽是突厥族人,但汉语也极流利,只有一点不太熟稔的口音。
  李明夷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的感谢。
  口口声声感叹仁心慈悲之人,却是陈留灭顶之灾的罪魁祸首之一。
  “你不必谢我。”
  半晌的沉默后,李明夷开口道。
  “手术之费,全部是由王焘王公所出,我只是代其行事。”
  这话并不算骗人。
  这笔救命之恩,算在丞相之后的王焘身后,或许还能为陈留换来点什么。
  “此事在下也已经听说了。”对方的脸上竟露出一分伤怀之情,“只是不能再亲口谢过王公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颤抖着的,是林慎的声音。
  他久久不见李明夷回手术室,忐忑不安地出来,便听见了这个胡人的话。
  林慎一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声音被悲愤压得极低:“王公从医半百年,从未因是胡族还是汉人区分病患,你,你们……”
  “阁下误会了。”那双冰冷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身前濒临崩溃的青年,毫无情绪的波折,“王公乃是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
  林慎的手微微一愣。
  事到如今,对方也没有骗他的理由。
  王公已近百岁,近来身子也的确抱恙,只是他实在没想到师祖就这样走了,甚至都未肯让他们送最后一程。
  “郭太守开城门时,曾以舍弟的性命相挟,要求不损无辜百姓。”见林慎默然,史朝义将他紧捏的手松开,目光徐徐远望。
  “家父已经做到他的要求,故而,这份恩情也两清了。”
  “下次见面时,你们最好记得躲远点。”
  说完此话,青年向李明夷颔首以示辞别,转身大步离开。
  林慎砰然跪在地上。
  李明夷亦闭上眼,追思这位胸怀似海的前辈。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中,他仍如往昔的每一日,以山川般不语的心怀,庇护着年轻的后辈们。
  陈留沦陷。
  但除了入驻的叛军,生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郭纳的投诚,不仅保住了全城百姓,也保住了他的太守头衔。对于刚刚举兵的安禄山而言,一个识时务的敌手,比一员大将更有利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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