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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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的谈话暂时停止,裴令之的茶盏略沾了沾唇,品评道:“口感微涩,非上等。”
  王悦道:“余香尚可。”
  紧接着,他朝景昭柔和颔首,说道:“女郎可以试试。”
  景昭知道,王悦肯定认出了她。
  不是指王悦发现了她的身份,认定她是东宫皇太女,即将摔杯为号一声令下,五百刀斧手冲出来将她制服……
  而是指王悦意识到他们曾经见过。
  在城北码头外。
  在滔滔大江旁。
  .
  王悦有一种神奇的能力。
  只要他愿意,随时随地都能令人感觉如沐春风。
  同时,他的观察力与判断力却又异常敏锐,即使景昭没有摘下帷帽,只说了简单两句话,他也依然能迅速回想起当日匆匆一面。
  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当真只是非常普通的能力。
  景昭揭开帷帽一角,抿了口茶水,确认茶博士技艺不错,但茶叶真的非常一般。
  见她不说话,王悦也不多问,若无其事,继续与裴令之论道。
  虽然景昭不精于谈玄论道,但她很精通朝廷里那套故弄玄虚的说话方式,这场清谈从头听下来,非常清楚这并不只是单纯论道,话里藏着更多深意。
  说的简单些,裴令之将一切问题揽到了自己身上,消金坊也好,那条船也好,所有的疑点与风险归于一身。
  而以他的身份,只要他在裴氏的地位未改,那么王悦就没办法越过裴令之,将手伸得更长。
  景昭被他摘了出来。
  她自然不会听不明白这些机锋,帷帽下的眉梢弯起来,是个心情很好的模样。
  王悦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得罪裴令之,就眼下来看,没有任何好处。
  更重要的是,他既没有如山铁证,又同样有着把柄落在裴令之手中。
  作为一个聪明人,王悦立刻做出了明确判断,微笑说道:“七郎论道无双。”
  裴令之和声道:“王郎过谦,愧不敢当。”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景昭按一按帷帽,心想还是得盯住王悦,不过这人看上去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爱好投机,更重己身利益,想来不会冒险。
  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帷帽下表情愉快。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即使方向有着细微偏移,现在看来,也已经被拨回了正轨。
  真是令人愉快。
  三人各怀鬼胎,各自都很愉快,认为自己解决了眼下的大麻烦。
  又说了些废话,添了两次新茶,正待依依惜别之时,忽然发生了一件意外。
  这应该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一阵风吹来。
  天光淡漠,凉风细细,沿着半开的窗子吹入室内,十分舒适。
  然而那阵风忽然变得极大。
  飞沙走石,扑进室内。
  端着茶进来的跑堂哎呦一声,迷了眼睛,手臂一斜,茶水向一旁倾洒。
  那是沸水,以及热茶。
  茶博士惊呼,连忙躲闪。
  他是积年的老人物了,最是八面玲珑,深知房中的三位客人出手大方,必定不凡,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人,所以躲闪时慢了半拍,生怕撞上身前身后的客人。
  他果然没撞上客人,但也来不及避开。
  眼看滚烫的茶水就要泼在茶博士头脸处,一只帷帽从旁递来,在茶博士身前一挡,将茶水挡住大半,只剩几滴溅在茶博士身上,不过那已经是可以承受的疼痛。
  跑堂脸色发白,连忙致歉。
  茶博士余悸未消,更是感激不已。
  景昭放下帷帽,坦然接受跑堂的歉意与茶博士的感激,说道:“关窗,出去。”
  茶水不怎么样,做事还冒冒失失。
  心里这样想着,她没有说出口。
  皇太女身份紧要,每一句话出口之后,带来的影响极大,有时一言便可断送很多人的前途性命,由不得她不谨慎。
  茶博士和小跑堂连连应声,忙不迭地关窗退去。
  裴令之蹙起眉梢,看向景昭:“手怎么样?”
  他的位置与景昭相对,看得清清楚楚,茶水泼来的瞬间,景昭摘下帷帽挡了一挡,若是热茶溅到手上,也有烫伤的风险。
  景昭毫不在意道:“没事。”
  她是真的没事。
  说完,她随意将帷帽一抖,放在一旁。
  已经沾水,她自然不会再戴。
  做完这些事,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眸光微转。
  王悦怔怔看着她,目光愕然,是前所未有的惊异难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罕见的怪物。
  景昭抬手摸了摸脸,心想自己昨夜在船上没有条件,补的易容确实草率,但是……也不至于这么难看吧。
  她昨夜没睡好,思绪还有些滞涩,然而很快意识到不对,神色不变,眉梢微挑。
  她看着王悦。
  王悦也看着她。
  那种惊愕至极的神色已经消泯,化作如常的从容与平静,但这种平静,恰恰是最大的问题。
  于是景昭也如常地对他一笑。
  那一笑落在王悦眼底,分外不可思议。
  就好像他看见父母书房中秘藏的那幅画像上,年轻的江宁公子活了过来,朝他一笑。
  风仪无边。
  煞意难掩。
  .
  花树掩映间,一名中年美妇款款走来。
  她的眉间隐含愁绪,她的裙摆轻飘如烟。
  身为庐江王氏的宗妇,她有一个好儿子,在家族中的地位自然非凡。
  不知为什么,从昨日起,她的心跳一直很快、很急,有种难以言喻的心慌意乱,偏偏又无法诉诸言语。
  推开房门,房中传来一声惊呼。
  年轻美姬捂着胸口跌跌撞撞滚下床,仓皇披上衣服,慌张跪伏于地,不敢直面夫人,有意无意往主君身后藏了藏。
  出乎意料的是,原本待她浓情蜜意的主君坐起来,根本没理会瑟瑟发抖的爱妾,关切看向妻子:“怎么这时候过来?”
  连夫人根本没有想那么多,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床上,在一边椅子里坐了,旁若无人道:“悦儿到哪里了?他的信呢,给我看看。”
  王家主说道:“孩子在外面办事,有什么可担心的,忙完就动身去江宁……行行行,别瞪我,现在大概进了宜城,上一封信是前天到的,新的信应该还在路上,等一会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美姬跪在一边,心中暗暗纳罕。
  她得宠之前,曾经听说家主与夫人感情淡薄,甚少在夫人的院里过夜,夫人待家主也是淡淡的,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很少亲近。
  直到她得宠后,有资格去给夫人请安,消息也更灵通些,才发现家主与夫人的关系好像与传言中并不相同。
  虽说并不很浓情蜜意,但……怎么看也不像感情不佳的模样。
  但与其说是恩爱,倒不如说,是另一种更为奇怪的相处方式。
  她走神片刻,听得连夫人说:“就该让他直接过去江宁,中途绕什么路?”
  王家主哼笑一声,说道:“你倒是积极得很,这算什么,嫁不得心上人,便把儿子舍给他做女婿?”
  美姬浑身一凛,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该听的东西,脸色顿时白了,用力埋下头去,瑟瑟发抖,恨不得找个地缝当场钻进去。
  连夫人看了美姬一眼,并不在意,幽幽道:“怎么,你不是一样?”
  当年王家主还不是家主,只是庐江王氏一名年轻的嫡系子弟。
  她的身份还要更尊贵些,因为王家主并非嫡长子,她却是连氏族长唯一的女儿。
  按理来说,以她的受宠程度,哪怕心悦裴景沈等一流门楣的子弟,都足以做贵妾甚至平妻,若是连氏付出足够的代价,甚至可以做正妻。
  但她最终下嫁王家主,至于日后能做庐江王氏的宗妇,并且生出一个好儿子,那纯粹是意外之喜,不能算在当年的考虑里。
  之所以她愿意下嫁,是因为她喜欢的那人身份太高——但这并非根本原因,以那人的身份和话语权,如果执意要娶她,门第差异是问题,却不是大问题。
  根本原因是,那人不喜欢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
  喜欢那样一个人,当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更无需遮遮掩掩,因为和她抱着同样心思的人实在太多。
  仰慕与喜欢,常常只有一线之隔,那道界限并不明显,说越过也就越过了。
  连夫人不愿意将就。
  她不想胡乱嫁个夫婿,在往后余生里对自己年少的情意决口不提,多年后付之一笑,尽数成灰。
  于是她选了个和她抱着同样心意的人,嫁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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