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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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攥住景昭手腕,重重一提,匆忙做了个向上的手势。
  景昭不明所以,正好那口气也到了极致,二人一同浮出水面,只听裴令之说:“别往船下游,危险!”
  仰头一看,着火船舷近在头顶。
  水下太黑,没办法辨别方向,景昭瞥见艨艟就在不远处,哪里还用裴令之再说,抓住他又往水里换了个方向潜。
  砰!
  水面发出无声剧震,像是一块石头自天而降,稳准狠砸落。那块柔软的石头来不及在水花里挣扎几下,已然力竭,木然向下沉落。
  落在了景昭与裴令之身前。
  紧接着数道身影跟着跳入江水,看那装扮,正是水匪。
  临近艨艟迅速掌起火把,照亮江心,水匪们借着水面上投落的火光四处潜寻,却再没有看到那道掉入水中的小小身影。
  此刻风平。
  浪却不静。
  自青峡关口,水面波光平缓,水底暗流愈急,再行数里,河道愈窄、地势愈低。
  .
  夜风带着温热,将乱石吹出暖意。
  景昭一动不动靠在原地,就像一具尸体。
  她靠在水边一块稍大的石头上,裸露在外的手腕脚腕有些发痒,可能是一些蚊虫按捺不住对新鲜血肉的渴望,正在叮咬她。
  随便吧。
  只要不吃了她,干什么都行。
  又缓了很久,掬起两捧水慢慢喝了,感觉体力恢复到可以自如行走,景昭再次起身,忍住头脑的眩晕,揭开衣裳仔细检查,确定身上只有一些刮擦出来的伤口,并不严重,至少短期内不至于要命。
  然后她拢紧已经被夜风吹干大半的中衣,走到裴令之身前,试探鼻息和脉搏。
  还好,依旧平稳。
  她想了想,掀起裴令之衣袖、领口等要害位置看了看,确认没有足以致命的伤势,开始在石滩上寻找。
  琉璃光呢?
  那孩子掉进水里,正好出现在他们身前,二人轮流带着她游出一段路,几次准备靠岸都以失败告终,体力将要耗竭时,不巧又碰上河道收窄处。
  惊涛骇浪铺天盖地,水势湍急难以想象,简直就像一堵巨墙当头拍下。
  宫廷里养出来的水性不足以应付,裴令之稍好一点,却也无法与造化伟力相抗,二人挣扎着冒头,很快被巨浪拍走,就像猫咪爪心的几只甲虫般无力。
  自身尚且难保,顺手一救的小女孩更加难以顾及,那孩子不知道被水卷到哪里去了。
  景昭替琉璃光念了句佛,不再多想,确认目光可见的石滩上没有小女孩,又毫不留情地转身回到裴令之身边。
  身上零碎物品丢失大半,火折子自然没了。此处草木茂密,不要说虎豹,就算冒出来一只孤狼,景昭此刻亦只能束手待死,根本无力去远处寻找。
  草木簌簌作响,天边星昏月暗。
  景昭抱膝坐在石堆里,文秀苍白的面容唯余漠然。
  她非常疲惫,全身上下酸痛难忍,还有几处小伤口在水里泡久了,极其难受。
  但她扬着头,毫无表情,握着一块尖锐的石头,无声在石堆上反复磨着,将它一点点磨得更为尖锐。
  天边月轮缓慢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景昭手中那块石头已经被磨得极为尖利,像一把粗糙的匕首,她依旧静静看着四周,即使神光涣散,也不曾闭眼片刻。
  身旁传来极低的声音。
  裴令之长睫扑闪,缓慢地睁开眼,目光触及头顶的夜色,然后渐渐移向身侧那抹抱膝静坐的身影。
  他哑声轻唤:“……曦和?”
  听到裴令之的呼唤,景昭垂下头。
  她平静说道:“你醒了。”
  裴令之勉强撑住地面坐起来,面色更加苍白,忍痛道:“我们这是……”
  景昭打断他的话:“我不知道。”
  然后她将打磨尖锐的石块塞进裴令之手中:“你拿着。”
  做完这件事,她陡然失了力气,软软倒落,倒下时还记得看准方向,避开那些尖锐的石块。
  裴令之连忙拢住景昭肩膀,将她抱进怀里,避免她真的一头栽倒在乱石间。
  仅仅只是这样一个动作,裴令之无声拧紧了眉头,他忍住疼痛,一手环抱景昭,让她睡得更舒服些,另一只手握紧了石块,目光如水,潺潺淌过四周草野。
  他静静坐在那里。
  不言不动。
  无声无息。
  第一缕天光刺破黑暗的刹那,景昭醒了过来。
  困倦消散大半,身体上的疼痛却没有减弱半分。
  但她向来极其能忍,抿紧血色淡薄的嘴唇,问裴令之:“你需要睡吗?”
  裴令之摇了摇头:“还好。”
  景昭说:“此地不宜久留。”
  所谓两袖清风,孑然一身,不外如是。
  过所、金银、武器,全都在昨夜漆黑的江中,随着江水滔滔东去。
  翻遍全身上下,景昭发觉自己除了一身发皱的衣裳,再无半点随身物品。
  饶是她素来镇定,此刻也明白,双手空空上路着实凶多吉少。
  站在河滩上,景昭很是萧瑟地出神片刻,转身朝着身后草野喊道:“都在吗?出来。”
  她的声音孤零零地回荡,始终没有半点回应传来。
  眼前草木幽深,深不见底。
  背后大江滔滔,孤帆远影。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两个人。
  景昭忽然感觉有些冷。
  她有刹那的自我怀疑——也许当日冥冥之中令她辗转反侧的危机是应在这里,如果当日从玄阳山走陆路,而非登船改道,也许已经平安抵达。如今一念之差,落得这步田地,连父亲留给她的内卫都断了音讯。
  但她心智向来坚定,转瞬间便强行压制住所有自我怀疑。
  再转过身来,她的神情已经平静如常,仿佛万事不萦于怀,此刻的前路未卜根本称不上半点危机。
  “那就走吧。”
  第99章 行路难(八)醉春烟
  接下来的行程极为无趣,无非就是在水畔与山野之间不停行走。
  倘若有车有马,侍从如云,这样的行程自然可称一声风雅,说不定还能起兴写出很多优美诗赋,变成一段人人称赞的佳话。
  很可惜,景昭和裴令之现在什么都没有。
  以家世而论,他们可称是北方与南方身份最高、话语权最重的那拨顶尖人物;以权势而论,放眼南北二十一州,除了皇帝之外,又有谁敢说自己的权柄大过皇太女?
  然而那些外物随着大江东去,现在的他们,只能两袖清风上路。
  两袖清风是写实,而非优美的褒奖。
  上路第一天,二人在江畔行走。
  上路第二天,三人在山野行走。
  上路第三天,他们终于摆脱了荒郊野岭,望见一座巍峨城楼。
  之所以从二人变成了三人,是因为第一天傍晚,他们在江畔的草滩中捡到了琉璃光。
  这孩子可说命大,前夜江水汹涌,像景昭与裴令之这样熟悉水性的成人勉强还可以挣扎一番,侥幸上岸情有可原,但五六岁的小女孩在水中毫无半分力气,能活着被冲上岸,并且再度被景昭二人捡到,只能说上天保佑。
  琉璃光的情况并不好,她头上破了个口子,被水泡的发白。身处的那片草滩上,潮水时涨时落,这意味着她时而躺在潮湿的草里,时而直接就被江水浸泡着,如果不是现在天气炎热,只怕她早就失温而死了。
  景昭没有药,裴令之也没有,二人从草滩上捡起她,夜间设法生起火,弄了些水和热食,也喂了琉璃光一点。除此之外,便什么都做不得了。
  当夜琉璃光开始发高烧,迟迟没有退下去,清晨景昭已经开始寻找趁手的工具准备挖坑,给这孩子找一个稍微体面的葬身之地,她又奇妙地退了烧清醒过来。
  二人的旅途至此变成了三人。
  一路上,景昭和裴令之越来越沉默,倒不是相对生厌以至无言,而是为了节省体力。
  第二个晚上,景昭托腮坐在破庙屋檐下,昏昏欲睡看着裴令之生火烤鱼,又看看另一边哑巴般神情恍惚的琉璃光,终于叹了口气,喃喃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噼啪!
  火花爆开,裴令之没听清景昭的话,抬起眼来,素白面容在火光中流光溢彩:“什么?”
  景昭累得不想说话,看他半晌,才缓缓道:“说反了。”
  裴令之:“什么?”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说反了,治于人者无力劳心才对。”
  身体处于极度疲惫之下,人根本无心去想更复杂的东西。那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倦怠,连体力也无法支撑消耗。
  就像她明知道琉璃光身上存在着一些谜团,此刻受限于体力,也没有半点探究的心情。
  这场艰难的旅途在第四天终于开始好转,因为他们设法进了城。
  念亭位于丹阳郡东,距离江宁已经极近,是南方九州极有名的大城。
  它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念亭’源自于‘辇停’。
  辇是御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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