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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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兰野穿着木屐,咔哒咔哒走在路上。
  南乡县春夏多雨,每逢雨后道路泥泞,薛兰野那些质地贵重、做工精致的鞋子不宜出门,只能穿木屐跟着柳知到处来去。
  她一言不发,跟在柳知身后爬上驴车,把斗笠往下压得更低,遮住整张脸。
  日头毒辣,车厢内炎热,薛兰野周身泛起了一层黏腻的汗水。
  “城外还有一个书院。”柳知说。
  听到这句话,薛兰野差点委顿下去。
  烈日下来往奔波,本来已经够难受了。何况乘坐的还是驴车,这驴格外活泼,车厢也单薄,动不动咯噔一声陷入沟里,又或是颠三倒四左摇右摆,薛兰野坐的全身发麻,骨头酸痛,且胃里也被晃得隐隐想要作呕。
  她悄悄瞥向一边的柳知,只见对方穿一身寻常青衣,端坐如松,气定神闲,与自己满头大汗东倒西歪的姿态截然不同,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
  似是察觉到薛兰野的目光,柳知善解人意地开口解释:“这些民办书院比较分散偏僻,这是没法子的事。我们得趁这两日天气尚可迅速走完,否则快到农耕繁忙的时节了,书院就要放假,让这些学子回家帮忙耕种。”
  薛兰野本就是为了向南乡县学习,怎么好意思挑三拣四,连忙道:“我明白的,倒是你百忙之中还抽空出来带我四处走访,真是给你添了大麻烦。”
  她这句话倒是发自内心,情真意切。
  要知道,在东宫时,她与柳知并不亲近。柳知是皇太女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学业与才干同样过硬,简直就是天底下所有父母最想要的那种孩子;薛兰野学业与才干则同样平平,看见光辉夺目的柳知,便忍不住想要退避三舍,全身难受。
  但这几日,柳知对她当真是毫不藏私,不仅带她去看南乡县小学,将治学札记借给她看,甚至还亲自陪着她跑遍了南乡内外的民间书院。
  南乡县这两年刚在柳知的主持下压制乡绅,重分田地,县里的事务既多且杂,柳知还特意为她挤出这几天时间来,可谓已经做到了极致。
  薛兰野扪心自问,觉得好生羞愧。
  柳知摆一摆手,道:“这些客气话不必说,你我同侍东宫十年,又有薛令君的嘱托在,能帮的就帮了。”
  听到柳知后半句话,薛兰野一怔。
  她唇角嗫嚅两下,还是犹豫着没能问出口。
  柳知察言观色的本领何其厉害,脸上顿时露出诧异的神色:“怎么,你不知道么,家母信里专程嘱托我,说薛令君一片怜子之心,怕你远在京外吃了苦头,请我多多照看你——照看不敢当,但我比你出来的早些,经验稍多些,分享给你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日好友获罪,父亲狠狠训斥,又把自己扔出京城,扔到了颂川这么一个远离中枢的小县。落差如此之大,若说薛兰野心中没有任何怨言,那是不尽不实的。
  一年多以来,她每次遇上难题,写信回京求助时,多半得到的是冷厉言辞。父亲总是在回信中斥责她动辄发问,不肯用心。
  若不是今日柳知说起,薛兰野还不知道,父亲看似苛刻,背后却请柳丞相嘱托女儿照看她。
  她毕竟不是纯然的傻子,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柳知这样事必躬亲手把手教她,必然也有父亲请托的缘故。
  薛兰野鼻尖发酸,差点落下泪来,赶紧借擦汗的动作掩住情绪,认真说道:“多谢。”
  柳知眸光一瞟,瞥着薛兰野的神色,无声笑了笑,道:“都说了不用客气。”
  薛兰野又胡乱擦了把脸,有些不自在,试图转移话题:“对了,我看刚才这些……”
  她顿了顿,还是道:“这些书院,规模未免太小了。”
  在薛兰野看来,南乡县这些民间办的书院,实际上只是大一点的私塾,距离真正的书院差得远了。
  柳知点点头,说:“是,这几个书院确实不大,但能弄出来这么几个,已经很难得了。等年底统计上报朝廷的时候,我会按规模人数把它们合并起来报上去。”
  薛兰野着急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知手掌往下按了按,示意薛兰野不要着急,很平静地道:“我知道,我是在给你解释——事实上,平民百姓对读书没有太多的向望,一是他们很难有这个机会,二是他们读了书,也找不到晋身之阶,相反成本极高。所以,万事开头难,不管书院规模大小,先零零散散办起来几个,说动临近百姓送孩子去读书就行。”
  薛兰野若有所思:“所以不能合并。”
  “是了。”柳知道,“合并固然方便管理,可是百姓们想不了那么多,他们只会觉得孩子读书跑那么远,浪费时间,还不如在家里跟着下田干活。”
  柳知屈起一根手指,接着道:“然后呢,读完了书,你让这些读过书的人去干什么,继续下田干活?”
  薛兰野下意识说:“不是要考……”
  柳知正色道:“建元五年那次开科考试,你忘了最后如何收场?”
  薛兰野顿时噤声。
  建元五年科举惨淡收场,是打在朝廷面上的一记响亮耳光。局外人冷眼看着,或许只会不以为意地笑一笑,偏生柳知与薛兰野都是东宫伴读、重臣之女,清楚其中关窍,反倒讳莫如深不敢轻言。
  柳知说道:“朝廷大事,自有诸位丞相公卿决断,我们应当奉命行事,却不能妄自揣测然后行事,既然要做,就要思虑周全。要想兴盛学风,单凭口说是没有用的,你要让百姓看到读书的好处,还要让他们读了书有出路。”
  她看着不断点头的薛兰野,道:“譬如,可以以县署的名义举行考试,招一些刀笔小吏。”
  .
  侍女端来一盆热水,浸出数块温热巾帕,递给柳知。
  窗外月明星稀,窗子开了一线,柳知躺在竹榻上,用温热的巾帕遮住整张脸,感觉双眼酸痛缓解大半,又将渐渐冷下来的巾帕丢开,婢女便会再度送上一块新的温热巾帕。
  如此反复数次,难言的疲惫消弭小半,柳知才坐直身体,吩咐侍女:“把装案卷的匣子拿过来。”
  这名近身服侍的侍女是柳知从家里带来的,分外忠心,见她还要挑灯夜读,焦急唤了声女郎。
  柳知道:“案情如火,虽说丢给县丞处置了,我这个一县长官,总不能连本县的案子都说不明白吧。”
  侍女道:“天很晚了,女郎先歇下吧,一夜夜的熬不是办法,明天早上起来看也一样。”
  柳知道:“明日复明日,焉知明日没有新的紧急要务?”
  见她态度坚决,侍女不敢违拗,只好听从吩咐,取来案卷,满脸担忧地守在旁边。
  饶是案情并不复杂,柳知梳理完整起案件,也到了深夜。
  这是县丞的职责所在,柳知不需要亲自问案,已经省了很多功夫。她将案卷重新存回匣子里,便吩咐烧水洗漱,准备睡下。
  侍女看着自家女郎眼下那一圈淡淡的青影,心里着急,忍不住嗔怪道:“女郎就是心太好,百忙之中还要抽空带着那位薛县老,平白又添许多麻烦。”
  话音未落,喀啦!
  是瓷器轻轻碰撞的声音。
  柳知方才正端起茶水润喉,听到侍女这句失却礼数的话,神情不变,手中杯盏往桌面上一磕,极轻却清晰无比。
  侍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微白,不敢辩解,请罪道:“婢子胡言乱语,请女郎责罚。”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
  直到侍女额头快要涌出汗水,柳知才终于慢慢地道:“下次不要再说了。”
  侍女连忙认错。
  柳知弯腰从榻边的小柜子里取出两封信,信的落款写着母亲的名字。
  她翻开各自看了一遍,那些字被她看过之后,自然而然便铭记在心底,然后她命人移近灯盏,就着火焰慢慢烧了。
  做完这些事,柳知侧首,看见侍女仍旧惶惶不安地站着,也没有责罚的意思,只平静说道:“这等背后议论的话,谁以后再说,谁就不要再进这里伺候了。”
  紧接着,她加重语气,道:“薛主簿是母亲亲自写信过来托我照看的,亦是与我一样出自东宫的同僚。有些伤情分的话,我不管你们心里如何作想,绝不许露出半点意思。”
  侍女含泪应是。
  “帮人就要帮到底。”柳知示意侍女扫去地面的纸灰,“事都做了,还要嘴上说些不中听的话,那是最划不来的事。”
  母亲写信叮嘱她,她就要做好。
  母亲会在这等小事上费心思,刻意提及一个并不熟悉的小辈,必然是薛丞相背后向母亲请托的缘故。
  薛丞相贵为文华阁诸相之首,肯低这个头,就等同于欠了柳家一个人情。
  首相的人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至少值得她多费些心思。
  想到这里,柳知不由得再度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偏僻之地最能锻炼人。薛兰野从前说的好听是天真无邪,说的难听就是任人哄骗,如今在颂川做了一年多主簿,虽然头脑没有脱胎换骨,至少远比原来沉得住气,眼里竟也能看得进农耕稼穑,也没有叫嚷着要趁太女大婚的时候伺机回京。
  太女大婚……
  柳知静静沉吟。
  未来的东宫正妃出身南方世家。
  这本身就是一件颇多含义的事。
  更遑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还可能引发某些联想。
  要知道,上一个出身南方顶级门楣,婚配天子爱女的人,现在正坐在皇宫明昼殿里的御座上。
  京城的天又要变了。
  这种时候,即使是柳知,即使是出自名门、丞相之女,在这等波云诡谲的大局面前,也卑弱如同蝼蚁,唯有顺势而为,不能擅动半分私心。
  她不言不语,坐了半晌,侍女们不敢惊动,直到噼啪!
  烛花爆开,室内猛地一明一暗,将人吓了一跳。
  柳知终于回过神来。
  她轻轻摩挲着有些粗糙的黄杨木桌角,沉吟说道:“去年年底母亲从京中寄来的包裹呢?”
  侍女愣了愣,道:“是府里年底随年货送来的那一包书吗?当时您说都是些该拿来垫桌脚的东西,婢子们擅作主张,没敢拆开,放进耳房去了。”
  听着侍女复述自己当日随口乱说的话,柳知难得地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说道:“对,就是那些书,赶紧拿出来,趁着日头好的时候晒一晒,拿过去抄录些,过几日请县里的官宦大户过来坐坐,到时候发下去,一人一份。”
  第122章 皇帝并没有对女儿的话……
  进入五月,京城迅速变得炎热。
  沁水蜿蜒,绵延淌过小半座京城,水畔临近的数处大宅,成了京城中最清凉的所在。
  李氏的宅邸便在这里。
  花木妍丽,清风拂面,正宜游园。
  景昭信步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园间小径上,称赞道:“你们家的园子修的极好,果然不负百年望族的积淀。”
  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李盈风紧走两步,保持着落后太女半步的距离,笑道:“谢殿下称赞,我们家的园子两年前才又整修过一遍,移栽了许多花木,那边有一棵梣树,长到两手合抱那么粗了呢。”
  景昭微觉惊讶,道:“那怕是棵几百年的老树了。”
  李盈风还真不知道那棵树长了多少年,迷茫道:“是我父亲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据说很有些年份了,殿下要不要过去看看——那边上引了沁水修了池子,还有个八角水晶凉亭,夏天最宜避暑。”
  景昭一笑:“也好。”
  皇太女平生第一次驾幸自家府上,荣耀之余,李盈风还有种邀请尊贵朋友来自己家玩的激动,恨不得把园子里最好的东西全部拉过来展示,然后把其貌不扬的统统拉出去发卖了。
  她欣然应命,示意侍从紧走两步,在前侧身引路,自己则挑拣些有意思的闲话絮絮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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