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男人半裸身子不断向女人那边倾斜,是勾引,更是挑衅。女人以最小的体积缩在餐椅上,手臂直直下垂,掌心朝下压在大腿下面,笑容比哭还难看。
纪忍冬把手抽出来,拍拍僵硬的苹果肌。
备婚就备婚,谁怕谁?
她双唇一抿,挤出最恬淡的微笑。
以退为进,她用目光舔过他每一寸肌肤,像一条贪婪狐狸,我馋你,可我就是不吃你。饱餐一顿后,轻轻吐出一句,“你肩膀宽,穿深色肯定好看。”
纪忍冬反客为主占领电脑,一下看看屏幕,一下又扭头看卢卡,歪头一笑,嘴角弯弯,“这身太正经啦,你气质洒脱,穿背带裤反而痞帅痞帅的。”
“是吗?”卢卡摸了摸下巴。
她抢过触控板,在电脑里认真翻找,最终为他选择腰果花衬衫外搭在深蓝色西服套装。她眯起眼睛看着他赤条条的上身,满意点头,“斯文不一定,败类嘛,实至名归。”
“那我们是情侣装诶!”纪忍冬今天刚巧穿了一身淡蓝色腰果花睡衣,卢卡拉着她睡衣下摆意有所指,漂亮眼睛单纯而做作。
纪忍冬拂去他的手,长长睫毛当作尖刀,上下一扫,娇媚剜了一口他的胸口肉。
然后起身走到衣架旁,取下西装披在他肩上,“要结婚啦,一心一意对老婆,不能再这么不着调了。”
卢卡收起电脑,把碗筷叠成一摞,嘴里抹蜜,“遵命!”
他斜着眼瞄她,睫毛拦住真心,眸里满是假意。
纪忍冬掠过他飘忽的眼神,端起碗筷就往厨房走。忽觉手中一轻,碗筷已经移到卢卡手上,“女王怎么能亲自洗碗呢?”
纪忍冬没说话,随他去了。
她靠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边上,卢卡在水池前洗洗刷刷。纪忍冬这才想起自己双手今天没沾上一滴水。
哗啦啦水声洗去了卢卡进门伊始的春心躁动,也洗去了方才的含沙射影。
此刻只剩两个老朋友,收起各自的凌乱,远远倚偎在一起。
卢卡将饭碗一只一只码在沥水架上,有一搭没一搭跟纪忍冬聊天,“我结婚以后,你能做我小孩的干妈吗?”
纪忍冬正盯着他胸肌中缝出神:他结婚以后做家务都不穿上衣吗?
“如果有可能的话......”卢卡以为她不答应,低下头把抹布叠成小方块又扯开,好大个人像虫子一样咕蛹,“我希望我的小孩有你这样聪明、要强、又温和的亲人。”
纪忍冬方才回过神,从记忆里捡出“小孩”、“干妈”等字眼,拼凑出她走神期间平行时间线里的对话,想都没想,“行。”
“你答应了哦!”卢卡笑起来,活脱脱表白成功的大小伙子,“答应了可是要给红包的!”
抛开一切,他们还是朋友,胜似亲人。想到这,纪忍冬眸子温柔得能挤出水,“没问题,大红包。”
“以后,我忙起来就把小孩放到你家去。我就对他们说,‘走吧,去干妈家玩吧!’你就要帮我照顾他们哟。”卢卡顽劣瞳孔里少见填满岁月致柔,他絮絮叨叨个不停,“我来考考你,如果小孩说,‘干妈,我要吃冰激凌!’你怎么办?”
“嗯……”纪忍冬好像真的在思考小孩不能多吃冰激凌这件事,“我就说,‘那要问问你们妈咪和爹地同不同意。’”
卢卡将要移民去澳洲,他和安娅的孩子都是澳大利亚公民,纪忍冬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请他们吃冰激凌。难道卢卡想不到吗?
可她听见卢卡说“你真的会是个很称职的干妈”时,还是笑了。
“忍冬……”纪忍冬听见有人唤她。
她转过身,卢卡从光里走来,四周漆黑一片,纵横影模糊了他与黑暗的边界。他没穿上衣,西服脱下来搭在肩头,只用一根手指拽着,像模特走秀。他的身躯由小变大,直到盖住全部黑暗,暖黄色的光照着他的脸颊,眸里含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亲人,我请你做我孩子的干妈。”
他抬起手,指尖捏着一只红色信封,毛笔字龙飞凤舞写着“拜干亲帖”,“揭开这个帖子,我们永远是亲人。”
“嗯,永远是亲……”她刚碰到“拜干亲帖”,弹簧般收手回来。
只见卢卡一手捏住红帖子下端,另一只手魔术师般盖住帖子,从左到右一搓,一副扑克牌那么多的红帖子扇面般排开。“这些都是我的亲人,这是秦干妈、这是夏干妈、这是慕容干妈、这是欧阳干妈……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
“你这个渣爸!滚开——!”
纪忍冬从梦中惊醒,手掌紧紧压在胸口,心跳“咚咚”直跳。梦里的情节历历在目,昨天下午那个荒唐的约定,她怎么会欣然当真?
一个噩梦吓得她脑子都长出来了。
青春期的渣男给自己认很多“干妹妹”,奔三的渣男给未来的孩子认很多“干妈”。旧酒装新瓶,总有傻女人上钩。
阳光被百叶窗切成长条,在她的被子上画出横纹,窗外鸟鸣啁啾。一看表,早上六点半。
她迷迷糊糊上了个厕所,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啄木鸟似乎故意与她作对,像个充电过头的电钻,“咚咚咚”亲吻树干。
索性不睡了,她跑到厨房翻找干粮。没有吃早饭习惯的独居女性厨房比钱包还干净,诺大厨房竟然只剩半块干巴的牛角面包。
纪忍冬就着白开水啃起干巴面包,面包渣掉到崭新发亮的台面上,令她生出一种不在自己家的错觉。
环视这个往日乱糟糟的空间,水池上找不到一块水渍,灶台上没有一滴油星。一切都在提醒她那个男人来过的痕迹。
昨天午后她送他到公寓门口,目送他消失在暖洋洋的阳光里。两年以来,他不知多少次从这扇门里出去,有时候毒辣的阳光把他一头黑卷发照成白金色,有时候鹅毛大雪落在他头顶织一顶毛线帽。无论什么天气,他总是早早离开,留给她孤独的体面。等夜幕降临,再飞向别人的床。
同样的背影,同样平常的午后,她明白,他们之间的距离被一碗卤肉饭悄然改变。
纪忍冬用掌侧推着面包渣,敛起一座小山,洁白台面上被她推出一条纹路。她又用手指去擦那条纹路,横七竖八的指纹却印了上去。
她放弃了,大嚼起面包,任凭渣滓掉落。回不去了,全都回不去了。
跟面包渣一起掉落的,还有咸咸的水珠。
当代女博士,流着泪也要搞科研。
纪热冬把鼻涕吸回去,打开电脑坐在窗边。笔记本连上了32寸超大显示屏,青轴机械键盘嘎达作响。
显示屏上,JSTOR、ProjectMUSE、GoogleScholar、和知网的窗口交替展开。
纪忍冬的为霍氏集团定制的“文化寻根之旅”项目属于她做的华人流散史的一部分。澳洲华侨本不是她的研究重点,可这一查才发现,关于澳洲华侨的研究少得可怜。
若想填补这个学术空白,非得狠下一番功夫不可。
搞学术就是这样。刚开始你只想研究一个小小的主题,可问题勾连问题,等你拎起来再看,已是一串满登登的葡萄。
纪忍冬给干涩的双眼点了两滴眼药水,举目远眺窗外绿荫,明媚阳光勾引着沉重的身子。
她禁不起诱惑,合上发烫的笔记本电脑,打算给自己换个工作环境。
于是拎起帆布袋,推开家门,装满一袋阳光。
大学城西北角有一家旧书店,藏在现代楼宇中间。招牌已经褪色,黑色小字低调地写在门上:“OneTwentyEightBookStore”。门牌号即店名,毫无广告作用。与这家店高傲的格调相得益彰——不揽生客,只会旧人。
纪忍冬轻车熟路地推开店门,铜铃“铛啷”一响,高大书架将她拥进怀里。
她穿梭在直插天花板的红木书架中,直奔人文艺术类书架。通常,她会眼尖寻得一本颇具品位的进货,然后拿到窗边角落的沙发上,度过一个悠然下午。如果科研任务繁重,她就买一杯咖啡,在书香与咖啡香中奋笔疾书。
这样想着,她走近转角。
“我给你推荐这本巴吉尼的《欲望三讲》,”熟悉的声音响起,一如往常温和,连炫耀都带着歉意,“比起那些高深莫测的哲学书,它更像是老友聊天。读了它你才知道什么叫做,你想的那些事,前人早思考过了。”
此时收住脚步已经来不及,纪忍冬迎面遇上他们。
祝远山一身梅森马吉拉纯白色针织套装,头发扎成丸子。他周身散发着难以察觉的干木屑玫瑰味,纪忍冬辨认出那是百瑞朵超级雪松香水,低调又小众。在满是灰尘的书架间,他整个人干净得像一片云。
挽着他手臂的女生是棉花糖味的彩虹。她身穿黄紫条纹的紧身露脐毛衣下搭粉色阔腿牛仔裤,厚底Crocs洞洞鞋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卡通元素。厚厚刘海下闪着卡姿兰大眼睛,崇拜地频频点头。
“忍冬!”祝远山平静的面色绽放出惊喜,他把手臂从女子臂弯里抽出来,“真巧啊,在这遇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