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三年前那次和卢卡绝交后,纪忍冬再也不去他们曾经去过的任何地方,包括他们每周四约会的四川面馆。有天做完学术报告,她实在太饿太馋了,就想吃一口担担面。
和卢卡的事过去已经两个月,她自信恢复得差不多。
面馆熟悉的环境并未让她产生太多波澜。她像往常一样在前台点单,取餐,端上餐食转身找座位。
就在纪忍冬转身的那一刻,她在点餐的长队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目光已经定格在他身上。
她看见卢卡,卢卡也看见她。
纪忍冬的视线往旁边一扫,瞄到一名身材娇小的女人,是唐果儿。
纪忍冬一边快步向面馆深处走去,一边深呼吸,找到一个背对所有人的位置坐下。拿起筷子时,她手在抖。
卢卡和唐果儿果真还是没断。
纪忍冬打开手机上的网络小说,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香辣可口的担担面像一嘴麻绳,无味而难咽。
她遏制住落荒而逃的冲动,弓起脊背顶住身后令她发抖的未知画面,勉强吃下半碗面,终于解脱般擦擦嘴,起身离开。
借着从密集的餐桌缝隙间挪身出来的过程,纪忍冬才敢环视面馆,已经不见那两人踪影。
走在去停车场的路上,她一边在微信上跟岳天骄说今天真晦气,一边问自己:我不是早就知道陷入欲望的人不可能轻易戒断,我的离开也教不会他珍重吗?那我现在又难受什么呢?
发动汽车后,她发现自己在车载音响上单曲循环《最佳损友》。陈奕迅厚重的嗓音破防一般发泄唱着,“接受了各自有路走,却没人像你,让我眼泪背着流,严重似情侣讲分手……”
城市建筑在从车窗两侧后退。纪忍冬回到家时,她终于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她受不了做过那么久朋友的人,再见面竟连一句客套话都说不得。
她窝在沙发上,手机上已经没有关于卢卡的一点痕迹。她把微信翻了个底儿掉,终于在一个芝加哥华人二手闲置买卖群里找到卢卡。她在添加好友打招呼那一栏里,卡着五十个字符的限制来回措辞,一咬牙,点了申请添加。
微信自动跳转到聊天界面。
卢卡没有删除她。
望着空荡荡的聊天,纪忍冬慌了。从前这页面热热闹闹,她从不是挑起话头的人。
纪忍冬不记得自己具体对卢卡说了些什么,她只记得自己等了一天一夜都没有收到回复,就重新把他删了。当时她只觉得屈辱和丢脸,大脑自动删除了这段记忆。
但卢卡记得。
他永远也忘不了纪忍冬对他说,“如果我最后说的那些话伤害了你,我很抱歉。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一直都很真诚。哪怕我们永远也不会联络了,我也希望你知道,你对我一直都很重要。”
那是卢卡在美国的最后一周,他跟唐果儿简单吃了一顿告别饭。餐馆是他定的,选在他最熟悉也最怀念的面馆。饭吃得很仓促,因为唐果儿没吃几口就开始哭。
有些告别很容易,萍水相逢,哭哭笑笑,看似激烈,散了也就散了。
可越深的愧疚,越容易长成沉默的恨。
越深的爱,越想用躲避来成全。
纪忍冬带着卢卡从十字路口钻出来,拐进一条静谧的小路。人行道愈发窄,一粗一细两条汗津津的手臂时不时碰在一起。
卢卡狡猾,他反问纪忍冬,“那半年后的感恩节,我给你寄贺卡你为什么不回?”
那是卢卡来中国的半年后,他正身陷网暴。
感恩节在西方文化中是与家人朋友互诉爱意的重要节日,在中国却只是商家促销的噱头。
卢卡没有火鸡吃,没有朋友作伴。月亮细细弯弯地嵌在天上,他想起纪忍冬教过他一句诗,“千里共婵娟。”
可惜纪忍冬不在中国,她的天空必定艳阳高照,看不见月亮。
卢卡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学校的纪念明信片,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下了一封信。那是他第一次用中文写信,复杂书写系统造成的困难体验覆盖了真情流露的记忆。除了担心纪忍冬嫌弃他丑陋的字迹,他不记得究竟写了些什么。
纪忍冬记得。
那时她已经结束为期两年的环球田野,回到芝加哥答辩。学校信箱里堆了成堆的旧信,大多都是系里群发的节日贺卡。
在众多英文贺卡里,她一眼就看到一张中文的,署名是周万里,好丑的字。
信里,卢卡没有介绍他的近况,只是说感谢有过纪忍冬这个朋友。他说遇见纪忍冬是他在美国发生过的最美好的事,他说纪忍冬身上散发着一种包容而温暖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他说他知道纪忍冬以后打算进高校当老师。他现在最讨厌老师和上课,但是如果是纪忍冬讲的课,他会很喜欢听。
那张明信片只在纪忍冬手里停留了十分钟。她读了一遍又一遍,用指腹抚摸着他的名字和他笔下自己的名字,然后……
“我读完就撕了。”纪忍冬爽快地说,好像只是扔了一团手纸那么简单,“因为我那时候恨你。你呢?你没恨过我吗?”
卢卡吃心地笑笑,摸着下巴,“恨过,所以没回你微信。”
纪忍冬还是那么聪明,那么懂他。但她比从前更锋利了。
“从那以后,你恨了我多久?”卢卡的手背轻轻挨上纪忍冬,后者却像不知道似的大咧咧地甩着手走路。
纪忍冬想了想,“两年吧。我发现自己不恨你是在收到P大offer的时候。我想我年纪轻轻就进顶级学府当教授了,我可太牛逼了,我俗吧?”
月光下,她眼睛亮亮,“是成就让我俯视曾经困住我的东西。”
“也俯视我吗?”
纪忍冬眯起眼睛,抬头看着卢卡俊朗的脸,“没有,是平视。你呢?你恨了我多久?”
“直到刚刚在Space,你摘了戒指。”卢卡那双习惯性深情的桃花眼不再滴溜溜地转,他真诚地回望纪忍冬,“我发现我舍不得恨你。”
纪忍冬挪开视线,大步往前走,压住心中泛起的涟漪。
狗男人还是那么会说好听的。
纪忍冬住在名叫华清嘉园的小区,离P大步行十分钟路程。她用入职时学校给的安家费加上父母的资助在小区内买了一套二手的小两居室。
住宅楼下是一圈底商,多半已经关门,只剩小卖部还亮着灯。几个半大小子借着灯光吵吵闹闹地玩乐。
“我家到了。”纪忍冬在卢卡面前站定。
“小区环境真不错。”卢卡没话找话。
“还行吧,哈哈。”纪忍冬干笑两声。
气氛有些尴尬。一路上说了那么多,他们连对方的联系方式都没加,也没说还是朋友。
“我加你微信吧?”卢卡拿出手机,“万一你有事需要我。”
纪忍冬扫了他的二维码,在他的注视下点击添加。
“你现在,”卢卡在等她操作手机时,装作漫不经心,“单身吗?”
“嗯。”
“我也是,也没有炮友,bwf,situationship,datingpartner一类的。”
“我又没问你,”纪忍冬收起手机瞧他,“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就是刚好没有啊,聊天嘛。”卢卡双手插兜。
“那我上楼了。”纪忍冬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身调皮地对他说,“我家可没有猫会翻跟头哟!”
卢卡立在原地,冲她挥挥手。
他点上一颗烟,在手机上删了几个交友软件,又进微信里删掉三个好友。说刚好没有是假的,但是他知道纪忍冬介意什么,也学会了因为尊重而约束自己泛滥的欲望。
一边清理人际关系,他一边留意单元楼的窗户。星星点点亮着几扇,关住幸福的柴米油盐。
十七层的楼道灯亮了,不一会儿,从右数第三个窗户发出微光。
卢卡觉得自己像个变态。
纪忍冬上楼时,心脏一直咚咚跳。
她早就不需要他了。
她在巴西穷人街区和Juan整日游荡,在马来西亚的街头帮卖糯米饭的嬢嬢跟隔壁摊位吵架,在温哥华的华人理发店体验做洗头小妹。她沉浸式参与了和卢卡一样的混乱与复杂,她亲自流浪,在旷野上驰骋,她拥有了曾经最爱的他的市井智慧。
那些曾经靠卢卡才能接近的欲望,她都用自己的阅历填满了。
她又回到学校安稳地做起助理教授,她站在象牙塔的顶尖,轨道的尽头。
可她还是忘不了月光描出的他手臂上肌肉的轮廓。
她不敢承认,Juan长得同卢卡很像。这些年她交往的那几个男人,身上都有卢卡的影子。如果不是卢卡突然出现,她会跟Space遇到的潮男约会试试。因为潮男用卢卡曾经的方式跟她搭讪。
反正已经是渣女了,莞莞类卿都谈了几个,还没尝过纯元有点说不过去。
比起三年前,她已经强大太多,卢卡对她而言不再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