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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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族长摆摆手,转头朝向一旁的丁万全,“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丁万全看着梁丫头的背影,支吾了一会儿,但抬眼看到族长锐利深沉的目光,胆子忽地大了,腰板挺得溜直。
  “她为了一个疯婆子往我嘴里塞牛粪,还打我,我没办法了,才找我哥帮我撑腰。”
  “我没想伤她,”丁守全在一旁补充,“我就是想吓唬吓唬她,谁知道她下死手。”
  吓唬吓唬?梁丫头一个按捺不住要转身站起,却被梁景芳一把拉住。梁景芳用手捋捋她的后背,冲她摇了摇头。
  “梁公公,万全没惹她,她反倒过来欺负万全,这事说不过去”,丁守全眼看梁丫头造不起势,继续往下说,“那钉子那么长,她举起来照着万全的头就要打,要不是我接住了,那钉子直接就钉在万全的脑袋上了!”
  丁守全的事实虽说得没错,但在细节上存在着出入。
  比如梁丫头直到最后才发现了木棍上带着钉子,但清晨丁守全在柴房寻着趁手武器的时候,一眼便瞥见了那根嵌着钉子的木棍,然后把它紧紧握在了手里。
  如今,同样一个嵌着钉子的木棍正躺在族长的手掌上。梁永昌朝这边扯脖子张望,无端觉得那木棍有些眼熟。
  “我问你,这木棍……是哪里来的?”族长问。
  丁守全望着梁丫头的方向。此刻的梁丫头正怒目圆睁,仿佛一只暴怒的野狼崽,恨不得下一秒就将他撕扯干净。
  “这应该是……梁家棉田界桩上的木棍,”守全心一沉,抬起胳膊,“她带来的。”
  “你胡说!”梁丫头从梁景芳的怀里挣出来,径直冲向丁守全。万全倒是被吓得躲到了老父亲的身后,紧紧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他听到“啪啪”的两声脆响,睁眼一看,梁丫头跌倒在地,脸上隐隐泛起红肿的印子。
  梁永昌将手心的汗在马褂上擦了擦。转身朝丁广德作了个揖。
  “丁伯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孩子计较。令郎的医药费我来出,还请你们别往心里去。”
  丁广德这才瞧见梁永昌。
  “不管怎样,这事情在咱们两家之间终归成了一道坎,尚不说成亲这事当如何,只是小儿这手……唉……”丁广德拆开丁守全手上的布条,腐肉的腥气混杂中药的涩苦,冲得正厅里烛火乱颤。
  “郎中说,他这筋脉已断,往后种田娶妻就困难了……弟弟我近来身体抱恙,想来时日无多,只求能给犬子留条生路……”
  族长布满褶皱的蒲扇耳朵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由得白眉一蹙:
  “那……贤弟想如何处理此事?”
  “听闻贵宗这十亩棉田土质特异,种出的棉花纺线不断,若能分得五亩......自然,守全这伤便算自家孩子打闹罢了。”
  原本在一旁的梁永庆还在为婚事可能告吹而窃喜,却在丁广德话毕后直接僵住了脸色。
  一只蛾子不知从何处飞来,正绕着油灯上的烛火扑腾。火焰燎着翅膀的边缘,不断发出噼啪的声响。
  族长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他注视着丁广德,浑浊的瞳孔里满是愠怒和不可置信。
  “鸿勋兄,只五亩薄田而已,”丁广德端着胳膊,“婚事咱们可以照旧,但万一事情弄到官府那去,着实是败坏梁家门风啊……”
  “五亩可,五亩可!”梁永昌急吼吼地接下话茬,生怕丁广德反悔,却全然忽视了族长身上逐渐低下去的气压。
  “永昌贤侄识大体,讲格局,老朽佩服,”丁广德从袖子中掏出一张田契,用指尖蘸了唾沫轻点着,“你瞧,契书已经拟好,只要永昌贤侄在上面按个手印,来日丁家有了收成,必抬猪羊来祭梁家先祖!”
  梁永昌接过契书,上下只扫了一圈,便咬破手指,将要印在上面。
  “慢——”族长伸出手,一掌将契书盖住。
  “永昌,你可想清楚了。这赔钱是赔钱,赔地是赔地。”
  “叔公,我想清楚了!”梁永昌咬牙,“五亩田和十亩田,哪个多我还是清楚的,更何况三年期将满,您给了我一个台阶,我也该给您个说法。”
  说罢,梁永昌抽出契书,将血指纹重重印了上去。
  丁广德喜不自胜地接过契书,折了几折放进袖子,却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住。他看了看梁丫头,又斜眼瞧了下丁守全,随即煞有介事地再次作了个揖。
  “今日之事,弟弟本不该前来叨扰。但两家以后毕竟有婚事要约,这矛盾还是应当尽早化解。依我看……这事情的破解之处,还是在于孩子。”
  “贤弟言之有理,”族长咽下隐隐的火气,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
  “无法无以立国,无规无以治家。”
  “来人!给梁丫头上家法!”
  “使不得呀叔公!”梁景芳连忙跪在地上,“她就是个半大的孩子,要是上完家法,她命都丢了呀!”
  “那又如何!”族长厉声道,“目无尊长,无视礼法,我早已忍她多次,可她性格顽劣,行为狠毒,丝毫不知悔改!有这样的后代,实在有愧于梁家的列祖列宗!”
  梁景芳求情的光景,下人已经将刑凳抱进正厅。那方刑凳浸透了汗渍,纹理里嵌着经年的血垢,活像一条条扭曲的蛭虫。
  “趴上去!”执刑的老仆忽地大喝一声,嘴角的瘊子随之震颤。
  梁丫头没动,用指尖死死抠住裤缝,把粗布扯出了细小的豁口。
  梁景芳慌了,她见族长态度坚决,随即跪向站在一边的丁广德。
  “不是老朽不讲情面,只是这件事,老朽认为还是应该听听守全的意思……”丁广德轻描淡写地说。
  “守全呐——”
  丁守全接到父亲的示意,走到梁永昌面前,将那根虚假的、被伪造过的木棍郑重递交到梁永昌的手心里。
  “梁叔,咱们毕竟以后要成为一家人。”
  “但今天这个坎要是翻不过去,那以后日子也过不安生。”
  梁永昌默默用指腹摩挲木棍上的“梁”字火印。那棍头钉尖翘起,似乎要将他的所有耐心扎穿。
  烛火摇曳,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仿佛满墙的鬼。
  “四哥!打不得呀!”梁景芳的哭声绝望凄厉。
  梁永昌望着梁丫头,想起了自己被水泡胀的儿子,想起了梁永庆在灵堂上虎视眈眈的一双眼,想起了借钱时踩在自己手掌上的臭脚,还有如今在祖先面前,他被迫低下的一颗沉重脑袋。
  无数根红血丝漫上眼睛。
  他攥紧木棍,三步并两步走上前,一脚踢开梁景芳,一把将梁丫头扔上刑凳,然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棍子。
  嘭——嘭——
  棍落发出闷响,惊飞了梁上的燕。
  第3章 野月亮(3)
  天星俱隐,东方泛白。一夜已过,疼痛比鸡叫更先唤醒了梁丫头。
  虽说只过去一晚,但昨天在祖宅发生的一切却变得有些模糊了。梁丫头记得当时她挣扎着带倒了刑凳,没命地朝院子里跑,而梁永昌眼睛通红,挥着棍子在后面发了疯地追。
  稍微晚了一步,棍子击打上腿骨,她便爬不起来了。于是那棍子便冰雹似的,噼里啪啦地从天上砸下来。她似乎听见了姑姑的哭喊,但梁永昌只顾着高高挥起棍子,再重重落下,毫无收力之意,好像势必要捶烂她这颗怎么都凿不烂的钢豆子。
  最后是梁景芳把她背回了家。离开的时候梁丫头的后背已经肿胀起来,皮肤下面隐隐流动着脓水。梁景芳只得一点点揭下她身上的衣服,再用棉布蘸了药酒轻轻点着。
  包扎的时候,梁景芳一直在絮叨,讲的无非是要梁丫头理解她的父亲,说他也是迫于无奈,打在女身痛在父心,况且刚刚打她的时候梁永昌握着的是钉子那头,他的胳膊也被钉子尖划了几条道子云云。
  梁丫头不吭声,也不想听,她像只没破壳的鸡崽一样蜷缩着,死死咬着枕头。身上痛一下,她咬得就更用力一分。直到第二日,牙周的疼痛才姗姗来迟,潮水般漫上来淹过她红肿的牙床。轻轻舔一舔牙,有一颗又开始松动了。
  这如何是好?梁丫头有些担心。她怕自己会变成没牙的老太太,因为倘若真成那样,等到再有人欺负她的时候,她该没办法咬人了。
  随后的几日过得很快,但好像又过得很慢。趴在榻上养伤成了梁丫头一天里的全部内容,只有偶尔偷偷溜进屋子的小黑狗是唯一的插曲。
  梁景芳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总会带点东西,有时候是一篮野菜,有时候是一筐蘑菇,再有时候是一块豆腐,基本见不到什么荤腥。这一切都因为她是个外嫁女,没有田地,只能靠给人做针线活、洗臭衣褂维持生计。儿子和丈夫在城里的脚行扛大包,几个月能寄回家里一点钱来,但也勉强只够一个人生活。
  奈何这家里不只有一张嘴,还有北屋榻上瘫着的老棺材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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