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这一路行程已然过半,剩下的皆是顺流而下的水路。水上的景致与戍边的苦寒截然不同,热闹了一整天的甲板,此时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变得格外宁静。张亦琦索性躺了下来,在这没有工业污染的地方,天空纯净得如同一块湛蓝的宝石,夜色温柔如水。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际,与满天繁星相互辉映,璀璨的银河仿佛近在咫尺,伸手便能触摸。即便跨越千年时光,月亮似乎依旧是这般模样,正应了那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甲板上,闪烁的星辰倒映在江面上,宛如碎银洒落,熠熠生辉。张亦琦枕着双臂,仰卧在桅杆旁,对着银河张开五指,尽情享受着这份静谧与美好。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条倒悬的鎏金蟒纹腰封。
“殿下!”张亦琦像鲤鱼打挺一般猛地坐起,动作太过急促,发间的木簪险些戳中对方的下颌。萧翌广袖随风翻飞,迅速退开半步,动作优雅又不失风度。
他轻轻掸了掸织金云肩的褶皱,凤眸斜睨着张亦琦悬在半空的手,嘴角微微上扬,悠悠说道:“张军医好雅兴,这是打算伸手捞月吗?”尾音婉转,像是浸了酸甜梅子酒的冰凌,带着几分调侃与打趣的意味。
张亦琦敏锐捕捉到他话语里的嘲讽,瞬间不开心了,毫不示弱地回怼道:“殿下还真是爱操心,我是要去捞星星还是抓月亮,好像与您没什么干系吧?”
萧翌仿若未闻她的尖酸,目光投向远方浩渺的江面,修长的指节有节奏地叩击着檀木栏杆,忽而吟诵起来:“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你!” 张亦琦满脸震惊,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他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不禁暗想,难道他也是穿越之人?怎么会知晓这首诗? 于是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萧翌也不打算拐弯抹角,坦言道:“你写给那两个小军医的信,我不小心看到了。” 顿了顿,他神色一正,“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何事?”张亦琦警惕地问道。
萧翌转过身,目光紧紧锁住张亦琦,一字一顿地问:“你究竟是何人?”
第29章 月涌江心(一)
夜,静谧如水,唯有忽远忽近的水浪声,轻轻拍打着寂静,更衬得男子的声音清冷彻骨,仿佛裹挟着夜色的寒意。
张亦琦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落落大方地说道:“我叫张亦琦,年方十六,家在晋安城郊的张家村。父亲是个铁匠,每日与炉火铁砧为伴;母亲则是朴实的农妇,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务。家中还有个年幼的弟弟。”
萧翌闻言,眸色微微一凛,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缓缓道:“十六岁便能写出满是暮年沧桑之感的文字,张姑娘当真是奇才。”
张亦琦又怎会听不出他话里藏着的深意,心里满是不屑,面上却神色坦然,解释道:“那诗本就不是我所作。我不过是偶然读到,觉得很有感触。那是诗人暮年之作,他年少成名,可一生却跌宕起伏,既登过人生巅峰,也陷入过低谷,一生颠沛流离,不是在被贬的途中,就是被贬之后。最后客死他乡,令人唏嘘。人啊,起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可后来深陷各种执念,看山便不再是山,看水也不再是水;唯有历经人生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放下执念后才明白一生所求,看山依旧是山,看水依旧是水。我把这首诗送给那两位小军医,就是希望他们能放下执念,顺利进入太医院固然很好,若是不能,也别把自己困死在这一件事里。”
萧翌听了,不禁失笑,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说道:“年纪轻轻,讲起道理来倒是一套一套的。那你呢,你的执念又是什么?”
张亦琦拍了拍手,洒脱地说道:“我曾经的执念,其实和杜环、长生一样,立志成为最好的大夫,出人头地,一头扎进去,满心都是抱负。后来经历了许多,想法慢慢变了,我的执念就成了去玉门关,想去看看那塞外风光,了却心中向往。到现在,我的执念不过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只愿逍遥自在,在这天地间寻得一方安宁。 ”
萧翌心底竟悄然泛起一丝挫败之感。原本,他是打算步步紧逼,质问出她到底是何来历,没想到这小姑娘手段高明,以四两拨千斤之势,竟将话题轻巧绕开,让他无功而返。不过,这反倒让他对她愈发感兴趣了,再度看向她时,眼神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审视 ,问道:“所以,你来扬州是因为你的第三个执念?”
“没错!”张亦琦回答得干脆利落。
萧翌凝视着她,犹豫片刻,还是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崔致远没有让你跟他回京?”
张亦琦闻言,顿时一愣,完全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心里暗自思忖,难道他也知晓崔致远对自己的那些心思?短暂的迟疑后,她如实答道:“有,但是我拒绝了,因为我要来扬州。”
“你为什么不回京,非要来扬州?”萧翌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对这个问题如此执着,非得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张亦琦满心困惑,在她看来,想来扬州这件事有这么难理解吗?于是开口说道:“这可是千古繁华之都扬州啊!多少文人墨客心驰神往的地方,‘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是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翌打断:“行了!”他揉了揉眉心,神色间略显疲惫,接着说道:“若崔致远来扬州,我去京城,你也……”
“当然来扬州!”张亦琦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说完还疑惑地歪着头。她全然不知,在这一瞬间,身后那万千星河的璀璨光芒,都悄然落进了她的眼眸之中,美得如梦似幻 。
此刻,江风停歇,水面平静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萧翌望着平静的水面,不禁感到一阵头疼,心里暗自懊悔,自己就不该问这个问题,简直就是自讨没趣 。
夜,浓稠如墨,安静得出奇,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一层静谧的纱幕所笼罩,万籁俱寂。
两人之间的对话陡然终止,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张亦琦有些无所适从。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垂眸敛目,眼观鼻、鼻观心,试图在这尴尬的寂静中寻得一丝安宁。也不知这般静默了多久,刹那间,一阵疾风扑面而来,一支箭矢如闪电般射至,在距离她眼前不到半寸的地方骤然停住,悬于空中。原来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稳稳地握住箭身,截断了它的去势。
还没等张亦琦反应过来,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只觉手腕一紧,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萧翌的左边猛地扯到了右边。几乎同一时刻,十数道黑影仿若鬼魅般从江面腾空而起,刀光闪烁,瞬间撕裂了江上的薄雾。萧翌的掌心犹如铁箍一般,死死扣住她的腕骨,带着她在身侧灵活轮转,躲避着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广陵王,我们这就送你去阴曹地府!”其中一个黑衣人冷冷开口,话音刚落,便举刀朝着他们凶狠砍来。
这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话,瞬间将张亦琦的思绪拉回到半年前的那个官道上。那时,同样是一群人从天而降,将他们团团包围。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凭借着跆拳道黑带九段的功夫,在那些练家子面前左躲右闪,勉强保住了小命。而此刻,她的手被萧翌紧紧牵着,他带着她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有好几次,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或是被藏在身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只见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不一会儿,徐福察觉到甲板上的动静,与陆珩匆匆冲了上来。三人联手,很快便将剩下的两个黑衣人活捉。其中一个黑衣人不知咬了嘴里的什么东西,痛苦地抽搐了两下,便气绝身亡。另一个见状,也准备效仿,陆珩反应极快,一脚飞踢过去,那黑衣人顿时将嘴里的东西连血一起吐了出来。
自始至终,张亦琦只感觉自己的手被萧翌握得越来越紧,几乎失去了知觉。
待侍卫们迅速清理好甲板上的尸体,将最后活着的那个黑衣人也带走后,萧翌看见陆珩和徐福对视了一眼,两人的表情有些异样。这时,他才察觉到手里软软的触感,这才惊觉张亦琦的手还被自己紧紧牵着,心中顿时涌起一丝不自在,连忙松开,看都没看张亦琦一眼,便大步往前走去。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努力找回了那只手的知觉。莫名地,她忍不住抬手看了一眼,竟发现上面有斑驳的血渍。她确定自己并未受伤,那这血一定是萧翌的。
她大步追上前去,喊道:“殿下!”
萧翌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你的手?”张亦琦焦急地问道。
萧翌摊开掌心,只见一道长长的伤口触目惊心,显然是刚刚握住射向张亦琦的箭矢时留下的。
“你来我的房间,替我包扎吧。”说完,他转身又向前走去,脚步却不自觉地放缓,似乎在等待着她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