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文景帝高踞龙座,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玉珠纹丝不动,遮蔽着他脸上所有的神情。唯有搁在龙椅扶手上的那只手,手背上包裹的素绢边缘,隐隐透出一点暗沉的红,那是前次朝会留下的、未曾愈合的伤口。此刻,那点暗红在苍白的手背上,如同一个不详的烙印。
新任首辅叶敬,立于百官之首。他已无须再如上次那般声嘶力竭地控诉,他只是平静地、深深地躬下身去,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凿击着殿中凝固的空气:
“陛下。”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首恶宋若甫虽已伏诛,然其女宋氏,身居中宫,血脉相连,其罪难消。前朝余孽未靖,人心惶惑不安。宋氏一日为后,则谋逆之阴影一日不散,忠臣义士之心一日难安,天下臣民之疑一日不解。此非臣等私怨,实乃社稷安危所系!”他顿了顿,目光穿透玉旒的缝隙,精准地捕捉着御座上的每一丝细微反应,继续道,“妍贵妃惨遭毒手,而毒杀皇嗣、戕害妃嫔之凶徒亲女,竟仍居后位,母仪天下?此等悖逆人伦、亵渎纲常之事,岂能存于朗朗乾坤?陛下!”他猛地撩袍,以头触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沉痛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为安社稷,为慰冤魂,为彰国法,臣叶敬,泣血再请陛下——废黜宋氏,明正典刑!赐死宋氏,以谢天下!”
“臣等附议!恳请陛下废后赐死!” “请陛下以江山为重,割舍私情!” “清君侧,绝后患,正国法!”……压抑了许久的声浪,在叶敬这任新晋首辅的引领下,如同被骤然开闸的洪水,轰然爆发!那一片片匍匐的脊背,此刻仿佛化作无数把指向深宫的利刃,带着冰冷的杀意,要将乾元殿彻底淹没。
声浪撞击着殿宇,也撞击着文景帝的心脏。他感到一股咸腥涌上喉头,又被强行压下。眼前阵阵发黑,御座之下那片黑压压的人头,在他眼中扭曲、旋转,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他放在扶手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那素绢下刚结痂的伤口,瞬间崩裂!一点、一点刺目的猩红,迅速在素白的绢布上晕染开来,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惊心动魄。
“够了!!!”
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咆哮,如同受伤猛兽最后的挣扎,猛地从御座上炸开!那声音撕裂了鼎沸的请命声,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和深不见底的痛楚。
玉旒剧烈地晃动、碰撞,发出细碎凌乱的声响。文景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体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摇晃。他死死盯着阶下那一片令他窒息的黑潮,眼中布满骇人的血丝,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扭曲变形:
“朕说过……宋若甫罪该万死!挫骨扬灰亦难消其罪!”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生生撕扯出来,“然……宋氏……宋婉娴……”提到这个名字时,他眼中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剧痛,声音陡然弱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她……她有何罪?!她久居深宫,不问前朝!她不过是……不过是生在了宋家!难道……难道生错了人家,便是……便是死罪吗?!”
阶下群臣被皇帝这前所未有的失态和那刺目的血色震住了片刻。短暂的死寂后,是更汹涌的反扑。
“陛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涕泪横流,额头在金砖上磕得砰砰作响,“正因她生在宋家!正因她是宋贼嫡女!此乃原罪!此乃祸根!陛下若执意庇护,何以服众?何以安天下?陛下难道要为了一个罪臣之女,寒了满朝文武、天下万民之心吗?!”
“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勿为儿女私情所困!” “陛下三思啊!” ……声浪再次排山倒海般涌来。
文景帝站在御阶之上,身形摇摇欲坠。那一片跪伏的身影,那一声声刺耳的“原罪”、“祸根”,像无数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指间渗出的鲜血,顺着素绢的纹理,一滴,一滴,无声地砸落在冰冷的、雕刻着蟠龙的金砖地上,溅开一朵朵微小而刺目的血花。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褪色,只剩下那不断滴落的猩红,和耳边永无止境的、催命的呼喊。
“退……退朝……”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
马德礼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闻言如蒙大赦,尖着嗓子高喊:“退——朝——!”
叶敬缓缓抬起头,望着皇帝消失的方向,目光深沉如渊,嘴角那抹冰冷笑意,一闪而逝。
承恩殿的夜,是凝固的墨。没有地龙,寒气从每一道砖缝、每一扇破败的窗棂里渗进来,无声地侵蚀着骨髓。几盏残烛在瘸腿木桌上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却将殿内巨大的空旷和破败映衬得更加狰狞。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在窗外呼啸的寒风中鬼魅般摇曳,影子投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妖物。
宋婉娴枯坐在冰冷的硬板床榻边缘。她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的月白素裙,长发未绾,如瀑般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跳跃的烛火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浓密的阴影,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两潭死水,空洞地映着地面上自己模糊的、摇曳的影子。她的灵魂,仿佛已在踏入这扇宫门的那一刻,随着那最后一片飘落的梧桐叶,一同被寒风卷走,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留下的,只是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等待最终腐朽的躯壳。
“娘娘……”黄鹂端着一碗勉强冒着一点热气的米粥,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靠近,“您……您多少用一点吧?身子……身子要紧啊……”
宋婉娴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那粥碗散发出的微弱热气,在刺骨的寒夜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转瞬即逝。
就在这时,殿门外,猝然响起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粗暴地撞破了承恩殿死水般的寂静,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帝王权威的蛮横力量,重重地踏在庭院冰冷的石板地上!
“陛下驾到——!”马德礼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惊惶的尖细嗓音穿透紧闭的宫门,突兀地响起。
黄鹂吓得手一抖,粥碗差点脱手摔落,她慌忙跪下。
沉重的宫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一股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进殿内。跳跃的烛火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压得骤然一矮,光影剧烈地晃动、明灭。
文景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未着龙袍冠冕,只穿了一件玄色常服,肩头落满了细碎的雪花,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着微光。他的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双颊却因急促的奔行和内心翻涌的情绪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白日里在朝堂上压抑的怒火、痛楚、绝望,此刻如同岩浆般在他眼底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他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带着一股强大的、混乱的压迫感,瞬间填满了这破败空旷的殿宇。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床榻边那抹枯槁的素白身影。在看清她此刻模样的刹那,文景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那是一种比朝堂上任何攻讦都更直接的、更残忍的冲击——他记忆里那个鲜活明媚、如同玉兰初绽的女子,竟已被这短短时日巨变磋磨成了眼前这具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般的影子!
“都给朕滚出去!”他看也未看跪在地上的黄鹂,声音嘶哑而暴戾,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
马德礼和随行的太监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紧紧关上了沉重的宫门,将呼啸的风雪隔绝在外。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和那几盏在寒风中苟延残喘的残烛。
文景帝一步一步,踏着冰冷布满灰尘的金砖,走向宋婉娴。他的脚步沉重而踉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他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婉娴……”他开口,声音里的暴戾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破碎的、带着无尽痛楚的沙哑,像是粗糙的砂纸摩擦着喉咙。
他伸出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想要去触碰她低垂的脸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冰凉的肌肤时,宋婉娴的身体,终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烛光映照出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皮肤紧绷在颧骨上,眼窝深陷,唇瓣干裂。那双抬起的眼睛,空洞得可怕,里面没有惊惧,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是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死寂,仿佛灵魂早已飘散,只留下两扇冰冷的、通往虚无的窗口。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文景帝布满痛楚和焦虑的脸,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闯入此地的陌生人。那眼神,比最冷的冰雪,更刺骨,更绝望。
文景帝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指尖距离她的脸颊不过寸许,却如同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名为绝望的鸿沟。他看着她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失去江山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