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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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重的太庙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响。殿内空旷深邃,唯有长明灯幽微的火光在巨大的梁柱和高耸的神龛间跳跃,映照着一排排冰冷的、代表着无上威严的祖宗牌位。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香烛和木头的气息,冰冷刺骨,比外面的风雪更甚。
  文景帝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就在神龛正前方。他依旧穿着那身溅满泥泞、衣襟上带着暗红血迹的玄色常服,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脸颊瘦削得颧骨凸出,嘴唇干裂。两天一夜的不饮不食,加上极致的悲痛,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生气。他空洞的目光直直地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的牌位,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具被痛苦掏空的躯壳。
  萧翌默默地在他身边跪下,没有言语,只是无声地陪伴着。冰冷的寒意透过衣料直刺膝盖,但他浑然未觉。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刻都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文景帝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自嘲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呵……太庙罚跪……承佑……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总陪你在这里跪着……”
  萧翌心头猛地一酸。他当然记得。幼时他性子跳脱顽劣,没少闯祸,每每被太皇太后责罚,最常来的地方就是这冰冷的太庙。而那时,作为兄长的文景帝,总是会偷偷跑来,默默地在他身边跪下。小小的身影,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说:“你是我弟弟,你受罚,我陪你。”
  “记得……”萧翌的声音也有些沙哑,“那时……是皇兄护着我。”
  “护着你?”文景帝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涩与不甘,“是啊……那时我是兄长……可如今呢?如今倒反过来了……要你……来陪我跪在这祖宗面前……”
  他猛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瘦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承佑!你告诉我为什么”文景帝止住咳嗽,喘息着,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悲愤与不公,他不再看牌位,而是转向萧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绝望的火焰:“我自御极以来不敢有半分懈怠!我努力去做一个好皇帝……可我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 他哽住,喉头剧烈滚动,泪水终于冲破干涸的眼眶,混着嘴角再次渗出的血丝滚落,“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不如让给你!你来当!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我的婉娴回来!”
  “皇兄!”萧翌厉声打断他这惊世骇俗的“退位”之言,声音在空旷的太庙里激起回响。他双手用力抓住文景帝剧烈颤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痛心,“你醒醒!这种话岂能乱说?!你是大齐的皇帝!江山社稷,万千黎民,都系于你一身!你岂能轻言放弃?!”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深深的恳切:“皇兄,我知你痛!剜心之痛!但皇嫂……她也绝不希望看到你为她消沉至此,甚至要抛弃祖宗基业!她希望你振作!希望你能做一个造福百姓的君王!”
  文景帝被他紧紧抓着,身体依旧在颤抖,那绝望的火焰在萧翌坚定的话语中似乎摇曳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灰暗吞噬。他疲惫地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喃喃道:“振作……谈何容易……这江山……太重了……重得……压得我喘不过气……”
  兄弟二人就这样在冰冷幽暗的太庙里,在列祖列宗沉默的注视下,一个深陷绝望的泥沼,一个拼尽全力想要将对方拉出。殿外,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的风声穿过殿宇的缝隙,如同无数亡魂的低语。长夜漫漫,仿佛永无尽头。
  宋若甫谋逆一案,终随着其女宋婉娴被赐死而尘埃落定。妍妃被追封为皇后,其父叶敬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国丈,曾经宋若甫的荣光他全部得到了。
  张亦琦从广陵王府去往医馆的途中,路过曾经门庭若市的宋府。如今的府邸早已失去往日荣光,门可罗雀的景象与记忆中喧嚣鼎盛的模样判若云泥。她望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第一次真切体会到“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苍凉——权势荣华如过眼云烟,终在皇权倾轧中化作尘埃。
  药草苦涩的清香和病患低沉的呻吟暂时隔绝了宫闱深处的风暴。然而,这日晌午刚过,医馆外街市上陡然爆发的骚动与议论声浪,却像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听说了吗?漠北……漠北出大事了!”一个粗嘎的嗓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怎么?快说!”
  “常将军……常怀恩将军,败了!全军覆没啊!”
  “什么?!”周遭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千真万确!驿站刚传来的八百里加急!说是中了突厥人的埋伏,血战三日,常将军……常将军力战不屈,最后……最后竟被突厥蛮子割了首级!悬在旗杆上示众啊!”
  “嘶——”人群爆发出恐惧与愤怒的嗡鸣。
  “还不止!突厥人乘胜追击,连破我大齐三座边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现在……现在他们更是嚣张,放出话来,要朝廷献上公主和亲,否则……否则就要挥师南下,直捣中原了!”
  最后几句话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张亦琦心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她的脊背爬上。她强自镇定心神,但心思早已翻江倒海。让长宁去那虎狼之地和亲?张亦琦几乎能想象出她闻此消息时的惊骇与绝望。
  第120章 寒刃诛心(二)
  萧翌深夜未归。
  张亦琦枯坐在临窗的小杌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裙裾一角粗糙的棉线,窗外是泼墨般浓稠的夜色。没有一丝消息传来,寂静像冰冷的潮水,好似要将整个广陵王府淹没。张亦琦心里隐隐觉得白日里市井街头那些喧嚣的议论也许不是谣言,它们在死寂的夜里变得无比清晰、沉重,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狠狠砸在心头。
  “王妃,早点睡吧。”连翘劝解道,“殿下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张亦琦再次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点了点头,“睡吧。”
  窗纸透出第一缕灰白,冷硬如铁。张亦琦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她草草梳洗,换上一身素净的浅青袄裙,便匆匆赶往宫门。那扇沉重的朱漆宫门在晨光熹微中吱呀开启时,扑面而来的肃杀寒气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宫道上的积雪被踩踏成了肮脏的冰泥,两旁的殿宇飞檐挑着沉甸甸的白,如同巨大的孝幡。往来宫人个个垂首疾行,脚步轻得像猫,脸上都绷着一层寒霜,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春林殿大门紧闭,廊下几个值守的小太监缩着脖子,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整个宫殿笼罩在一片异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张亦琦的心被这死寂攥得更紧。
  引路的宫女无声推开殿门。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燃尽的沉水香灰的余烬气息,沉闷而压抑。炭火烧得极旺,烘得空气暖洋洋的,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死气。殿中陈设依旧华贵,只是往日那些鲜亮的摆设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长宁公主背对着门口,孤零零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穿着一身极素净的月白袄裙,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毫无光泽的素银簪子。窗外,几株高大的银杏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嶙峋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了无生气。
  “公主。”张亦琦放轻脚步,走到她身侧,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极柔。
  长宁闻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那张曾经娇艳如春日海棠的脸庞,此刻像被寒霜打过,褪尽了所有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唇色都是淡淡的灰粉。一双杏眼依旧很大,却空洞得吓人,里面盛满了茫然和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疲惫,浓密的睫毛下,是两圈深重的青影。没有泪痕,没有悲愤,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她望着张亦琦,眼神似乎好一会儿才聚焦。
  “张亦琦”她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器,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滞涩,“你来了。”
  “公主……”张亦琦缓慢说道,“外头那些话,未必……”
  长宁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几根枯槁的枝桠,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东西。她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迟钝,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指尖用力地互相掐着,指节泛白。
  “别说了。”她打断张亦琦苍白无力的安慰,声音依旧嘶哑,却透出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认命后的死水微澜,“我都明白的。身为大齐的公主,享了皇家的富贵尊荣,”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到了该还的时候,这就是……我的命。”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像雪花落地,无声无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沉沉砸在殿内凝滞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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