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两支口红进行包装,售货员照例顺口问:“请问有会员卡吗?”
父亲准备掏钱结账,听到声音,半晌,低声答道:“有。”
售货员有些惊讶,没有表露在脸上,她一如既往地微笑工作:“先生,请您报一下卡号。”
父亲回忆好几秒,慢慢地报出一串数字。然后低头,回归沉默。
售货员看见这串卡号,发现是二十多年前的白金会员,积分已经三千有余。积分卡是消费越多,积分越多,等级越高。
收银员说:“先生,我们店最近举办品牌生贺,积分满三千,可以换取一支特典系列口红,您需要看一下吗?”
父亲犹豫一下:“换吧。”
售货员拿出两个礼盒套装,都是绝版的经典,不再流通,售货员粗略浏览购买记录,又道,“或者可以试一试店里的男士口红,也可以用积分换取。”
父亲迟疑说道:“不用了。”
他转头对女儿温声说:“小雪,你来选吧。”
迟雪看着两个美轮美奂的礼盒,心里停止紧张的扑通。尽管父亲缄口不言,半点不透露,可她隐约察觉到些许什么。
买两支口红,送一支口红,她将拥有三支。心情上升到另一个复杂的高度。
她随便,又仔细挑选,回头,看见父亲抬头看着柜壁。
她没在意,只看见父亲伸手摆弄了一下,在面前站许久。
父亲带着她回家,迟雪依旧站在自行车的后面,提着昂贵的袋子,她在店里一瞬间的期待逐渐消失散尽,取代的依旧是不安和内疚。
她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姿势,是如此卑微,可晃然明白自己犯错的迟雪,心灵受到极大震撼。
父亲没骨气,身子软,懦弱,没用。迟雪看到他的背弯下去,看到他的弯腰,这两种重影交杂,她第一次强烈感受到所谓的父爱,那作文题材里空泛的父爱,此时此刻赤裸裸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她对不起父亲。
“其实我可以不买。”她小声地说,向父亲道歉。
父亲听到了,停下,回回头。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偷东西的。”迟雪继续道歉。
父亲看着女儿,自行车也停下。
他说:“没关系。”
迟雪一直对那几百块钱心生内疚,仿佛那几百块钱如鲠在喉。那日买的口红,是她人生中第一支口红,数年之后,她几乎快忘清光。
直到回到几十年前,再次看到消失的父亲:父亲抬头,看着琳琅满目的柜台,伸手触摸台上的口红。
她对这个场景无比熟悉,终于,回忆起那日模糊的细节。
父亲的发丝,父亲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迟雪像是在穿透时空,眼底深处掀起关于灵魂的惊涛骇浪。
时间仿佛被分开,每一帧,都是冲击。
是啊,怎么这么熟悉,太熟悉了。
她回忆摆台,回忆每一支口红倾斜的方向,她想起四年级那时,父亲低头看着的模样,他的唇缄抿,发丝下的目光落到一支摆放相反的口红上。
他伸出手,触碰上口红,那是她难以忘却的记忆。迟雪曾经一度认为那是父亲自卑的凝视,拘谨的触摸,可当她后来记起,父亲打破沉默,说出:
“这样摆,才对。”
那不是他的自作多情,也许他在凝视,在茫然,在怀念他的过往,走马灯的一去不复返的过往。
她不断在脑海搜寻,这种莫名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现在有了答案。
父亲的“没关系”,那句令她迷茫许多日的“没关系”,比她想象中要沉重许多,也要轻盈许多,就如同父亲的过去悄无声息地飘走。
也许那日的事件,几乎和她的偷窃没有关系。只是自己无意之中,在父亲记忆忘却时,再次为他抹上哀伤的过往。
第9章 面试
迟雪每日都在唯一拥有的小MP3里找歌,练习,为轻音社的面试付出很多心思。
她想,要是自己会乐器就好了,就不用操那么多心。
她没学过唱歌,可她不得不这么做,为了见父亲,她能付出很多。
就连在教室的空隙时间里,迟雪都要戴着耳机。耳机线细细长长,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她低眼凝视MP3上小小的屏幕,上面的歌词小如蚂蚁,而她仿佛没有被丝毫影响,看上去是如此投入。
“你真的好认真啊。”朋友文佳儿出声,凑头过来。
迟雪心里唱完一段,嘴上跟唱一段,觉得不合适,换成下一首。
“这歌不是挺好的吗,很容易唱。”文佳儿给出建议。
对于迟雪来说,她熟悉的歌曲现在还没诞生,甚至还要好几十年后才萌芽,这个时代的每一首歌对她来说都陌生无比,连旋律都新奇。
她不否认现阶段的流行音乐好听,可是她耳朵未经磨练,属于有心无力。
“你要不唱一段给我听听,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把握过?”文佳儿给出热心的指导。
迟雪犹豫一下,动心,可是她现在能唱些什么呢。胡乱跟着哼一段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歌声支离破碎,断断续续,不成调子,她立马停住。
文佳儿说:“还可以啊,多练练就好了。”
对于文佳儿的安慰,迟雪不说话,她低头看着MP3,它是如此雪白,都能照出自己的样子。
下课她练,放学回家的路上她练,睡前她练,醒来也练。文佳儿作为听众,每一次都夸她有进步。
迟雪在下雨天,一个人的时候也练。
唱完一段,她脑海里浮现的不是歌词,而是父亲的模样。
她想摒除杂念,忽地意识到这样也许会抹去原本的记忆。她不像成为林雪,而是做回迟雪,她无比害怕自己忘记了。
轻音社的面试定在周五的下午,她一直坚持不懈练习到周五,走去面试的路上都在低声哼歌,心里无比忐忑。
面试地点在教室207,她不识路,绕好多个转弯。
“你好,请问轻音社是在这里吗?”
她抬头,敲敲门,问。
迟雪看到坐在教室中间的父亲,恍神间愣愣。
“是。”父亲冲她淡淡一笑,眼睛的光像在热烈邀请她,“欢迎,请进。”
迟雪浑身拘束走进去,她讷讷地看着两位社团负责人,右边的父亲弯着嘴角,彬彬有礼。
“师妹你好,请问班级和姓名是?”
另一位社团负责人扶扶眼镜,问迟雪,迟雪只顾着看父亲,反应迟半秒,才答:
“迟,林雪,高一六班。”她赶忙改口。
“请问想面试哪个位子呢?我们有主场,乐器,助理,宣传策划。”学长声音温和,是副唱歌的好嗓,淮思低着头看自己的手,紧张道:
“我想试试主唱。”
只有主唱,才能和父亲更多接触,这也是她唯一能触摸的位置。
“表演的曲目是?清唱一段就行。”
“《虹间》。”迟雪弯弯腰,紧张地捏着衣角,准备开始演唱。
父亲拿着评分记录板,笔尖点两下。迟雪看到他的细心,遮挡住笔的轨迹。
她唱出第一句,父亲抬眼看着她,眼神在不断鼓励,如同灌入力量。
迟雪看到父亲微弯的嘴角,知道幅度不大,可是竟给人灿烂之感,笑意从嘴角边不断溢出。
迟雪唱得干巴巴的,一方面是紧张,一方面是她着实没有天赋。勤加苦练也好,在唱歌这一方面,练出来永远比不上有天赋的,有天赋的就算跑调,唱出来也顺滑。
“好的,谢谢。”眼镜学长听完,点头,迟雪从他脸上已经看出自己的糟糕。
“嗯,简单问两三个问题,你想来轻音社的原因是什么?”
“我,”迟雪顿顿,“可能是想提升自己吧。”她其实只想和父亲多接触。
父亲低头,写下原因,他握笔的姿势非常好看。
眼镜学长又继续问:“那么你想在轻音社里收获什么呢?”
迟雪低头两秒,期间没有思索:“想,交朋友,学习唱歌,学点乐器,拓展人脉……”
父亲写字声唰唰,像刮雪的声音。
眼镜学长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无关轻重,迟雪一一作答,学长说:“好的,社团入选名单会在下周一公布,到时候去公告栏查看消息就好了。感谢你的前来,慢走。”
迟雪出门,忐忑,不敢回头。
她眼里还浮现着父亲的神色,父亲坐在那儿的模样,她直觉自己不会入选,自己实在唱得太烂,入选的话只能说明没人去面试。
迟雪无奈,可她又是那么期望能进入社团,她甚至偷偷想着,父亲会不会将她捞上岸。父亲在口红店时是那么亲切,仿佛真的在轻音社等她。
她失魂落魄,走回教室,准备放学回家。
“小雪,面试怎么样了?”文佳儿凑上来问,见她神色不精神,心知大事不好,忙安慰,“面试完了就不要担心了,等结果就好啦。就算没选上也挺好,和我一起专心学习抓紧时间,考试的时候惊艳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