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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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狱的惩罚太过荒谬,连他自己,都不可置信地愣住。
  垂涎的液体依旧流动,停顿在他僵直的身体上,他宛若一座雕塑,戏谑的水流从他嘴里溢出。
  “不能死。”
  “你怎么会死呢。”
  短暂清醒的对话让他从痛苦中抽身,他一下子,感觉回到了十年前,亦或是二十年前。
  那是一个十岁的孩童,拥有天真浪漫的眼睛。站在门后窥探着,谁都不知道他心思的谨慎细腻。
  他对生活的一切充满警惕和向往,他畅想着失去母亲后的生活,与家人的生活,畅想着书籍上那些残忍的、美好的、智慧的寓言。
  他想着自己会成长,会充满朝气或者内向,他都分辨不清自己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何时会死亡。来到地狱之时,他们就没打算让他有死期。否则,怎么会一点,都察觉不到呢?
  想法和回忆在脑海里萦绕,他第一次这么清醒,也许是过往的他不愿意承认这份清醒,都是胡编乱造,都是虚构。他现在不得不独自一个人面对了。
  这庞大的,虚伪的,从不欺骗自己的理智。他实在太笨,太懦弱,太保守且没用。他的愚钝浸不满山谷,于是山谷掩埋他的手脚。
  这些自我安慰只不过南柯一梦,他就是自己的地狱,他现时坚.挺,一分钟后、半个月后、一年后……他就会倒在同样的地面上。
  他会起来吗?不会吧,他不会再起来了。
  他就安详地躺着,享受生命的最后一刻,此刻冰凉的走廊寂静得悄无声息,连人息都快要散去,他的残喘成了唯一的点缀,寒意灌入体内,和皮肤下的烈火碰撞。
  他却安逸地被灼烧,他不再去想了,不想了。他真希望自己能闭上眼,垂涎源源不断,流到了下一层,再下一层。这根蜿蜒柔和的线,象征着他余下的生命。
  身后有脚步声,他们惊恐地赶来,意图将他扶起。
  太温柔了,又来欺骗他了。他的手臂被触碰,自己便柔和地躲开,他们想尽力让这副皮囊回归他该有的照料,可他不想,他开始挣扎。
  有人对他说话,可一个字也听不清,字眼杂糅在一起成了含糊。
  他们使上力气了,也许是姗姗来迟的触觉,他不回头,往前伸着身躯。他的力气战胜了所有人的意志,前来追赶他的人,瞪着眼睛,被力气挣脱。
  眼睁睁见着,这个血肉模糊的人滚落楼梯,在一阶阶楼梯上留下残肉和液体。
  重力扯着他下坠,硬瓷砖割着皮肉,他起起伏伏,楼梯呈着他无力的身躯,撞到墙壁的那刻忽地停下,发出沉闷的响。
  大家想冲上去又手足无措,有人发出一声尖叫。
  他停在了短暂的楼梯平台上,幸而折弯挡住他的去路。他看着白墙,看着带有陈年污垢难以发现的瓷砖,看着每一粒灰尘和自己甩出的血肉残迹,看着猩红与洁白。他垂垂眼皮,窥见到脸上烧伤的一丝痕迹。
  他呼吸。
  他没有吐血,没有咳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令人惊奇的是,躺在楼梯上的他仍带着生命,胸部起伏非常规律且缓和,好比春风吹来时,安详且轻柔。仿佛能持续到下一个春天,百年后的春天。
  没有一个人的呼吸,有着如此曼妙的起伏,他的生命在四面白墙里,富有活力地迸发着,这是一个奇迹,是一个颤动人心的场景。
  是令人战栗。
  楼下有护士推着车经过,轮子沾染上滑落楼梯的污秽,她抬头,看见怪物似的躯体,她惊恐又震撼。
  他的喘.息未定,他伸手摸了一下光洁的墙壁,上面写着寓言,倒映他的模样。
  每一条寓言都对准他面庞上的每一处烧伤,肉瘤和疤痕会成为寓言的果实,在他身上生根发芽、欣欣向荣。
  繁荣落在他的身上,他痴迷地看着这幅盛景,好似已经看到多年以后自己成为养分的身躯,他心满意足,且凝视着。
  凝视着每一寸,在他身上爬过的苦难。
  都变得不值一提。
  第90章 迟雪的采访4
  迟雪下了飞机。
  第一次踏足这个岛屿, 异国风情尽数展露在面前。她并不觉得陌生,反而有一种久远的平静。
  她身着普通的风衣,天气已经有些冷, 急匆匆打了辆车到酒店里去,即便是智能驾驶,车费还是比她想象中要贵上许多。
  今夜有烟火会, 她拿到一张传单, 看着预定的计划, 又抬抬眼。
  根据记录, 迟雪的母亲就在这附近活动,看着那个住址和名字,她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去寻找那个素未谋面的身影。
  她把住址收起来, 想起其他日常。
  她曾经在幼时,想象自己和父亲一同出来旅游,到各个国家吃各种菜式,看无数在电视上才有的风景。
  事实上, 在她的想象中,年幼的自己是真正的旅客, 而父亲只是因为自己过分年幼, 需要一个人带路、买东西, 而顺带加上去的。
  她想起自己的自私, 有时候会微微惊讶, 张大着口。可每每想到父亲, 她又有点失落和神伤。
  在酒店里安顿好行李。此次是独行之旅, 她没多少物什, 唯独那个用了多年泛旧的笔记本仍不离身。
  公司里又发来了新的工作, 她现在在休假,并没有理会,任由着电脑一直亮着。
  向前台问过路后,她找到方向,又发觉自己忘带笔,借了一支。
  天逐渐昏黑,带着一点幽深紫色,发着属于黑夜的光,很是好看。路上人不少,灯开始多起来了。不久后,天空燃起花火,霎时绽开。
  与儿时记忆里想象的浪漫不一样,明明一模一样,她却提不起多少兴奋,记忆也不再重合。没有领路的人了,也没有结账的人了,这次旅行始终与自己想象的大相径庭。
  人群喧闹,人头涌涌,几个小孩子说着口齿不清的方言,在两旁摊位间奔跑追逐。
  迟雪停下,凝视着形状夸张的糖果,最终还是买了一支。
  糖果从摊主手里传来,她接过竹支,沉甸甸的下坠感瞬时压住。她稳定,天边已经绽放起五颜六色的烟火,斑斓点缀满天空。
  她抬头望,烟火闪耀之下,一个人影从路的这旁跃到路的那旁。
  少女的面庞如此光洁,一览无余地展示在迟雪面前。她愣住眼,看见发丝沾到雪白的肌肤上,盘起的头发与灿烂的笑语交相辉映。
  这幅面庞,存在记忆里,已十年有余。
  少女没有一丝改变,忽地,对方似乎是注意到旁边的凝视,或者是心有灵犀,她欢跃的脚步突然停下,纯洁的目光望过来。
  妈妈。
  一个小房间内,大概只有五平米,脏乱得够有生活气息。女人正在不熟练地摆弄热水,给客人倒一杯荞麦茶。
  “请用。”妈妈笑说。
  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一丝岁月的痕迹,迟雪抿抿嘴,然后说道:“你看上去比我还年轻。”
  母女两没有想象中的亲昵,此时此刻更像是同龄人,分不出谁更娇嫩青涩。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妈妈说,“我们太久没见过了呢。”
  她身上没有身为人母的气质,寒暄的话语从她口中出来,反而有不自然的违和感。迟雪动动,她没办法把这个二十出头模样的母亲,当做妈妈看待。
  “我们第一次见。”迟雪平静地补充。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怨恨,也不应当摆出冷漠神态,但是一开口就抑制不住。
  妈妈正想要说什么,男友突然从门外路过,吆喝了一声。那是一个年轻男人,职业是随着烟火会到处移动的摊主。他高大,英俊,手臂强壮有力。
  女人立马回应,起身赶上去,帮男友系好衣带,她满脸带着幸福的笑容,真诚而热烈。
  回到女儿身边,迟雪的茶已经整杯凉掉了。
  这位母亲青涩地搓搓手,尝试像贤妻良母一样询问,兴奋地笑容,对久别重逢的女儿说:“对了,你来到这里肯定对地方很不熟,我带着你玩几天吧。你想去看……”
  “不用了。”迟雪打断。
  她身体却笔直,喉咙滚动一下。
  早已是成年人的她,本不该如此失态,她都知道,都明白,可现在,心智却突然不受控制,她好似回到几岁时的自己,那个小小的身躯里。
  “你为什么,”她咬咬唇,攥住衣角,“不要我。”
  在幼时的记忆里,母亲如此美好,素未谋面蒙上一层薄纱。随着时日增长,父亲在心中的愈发透明与卑微,更加凸显出这个仅仅存在于想象中的形象,更加美丽且遥远。
  她曾仰慕过的,曾设想过的,曾经如此渴望的。都化作眼前这个幼稚的女人。
  迟雪像妈妈,太像妈妈了。自私和面庞都如出一辙。迟雪早就受够了自己,见到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觉得无比悲怆和恶心。
  “你为什么。”
  她也在问自己。
  妈妈摸她的茶杯,好似没有听到她点发问,惊讶一声:“啊呀,茶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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