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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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匆忙扯过旁边散落的衣服,裹住宋昭的身体,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收拾好一切已经到了傍晚,素木普日找出棉签和消毒水,自从宋昭住进来,这些东西他用得愈发熟练了。
  宋昭靠在墙边坐着,下巴上有他清晰的齿痕,他用棉签轻轻擦拭,
  “对不起。”
  她没答话,从那面破碎的镜子里,看着自己因疲倦而毫无波澜的双眼。
  宋昭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曾经很认真地看过宝音的脸。
  当宝音在草原东奔西跑,追赶落日,宋昭站在山坡上,像透过万花筒观察另一个世界。
  曾经数着手指头算过,大学毕业,宝音也有二十三岁了。可她身上没有半点压抑和沉重,她是蓬勃向上的。
  宝音走起路来总是很跳跃,脚踩在地上就像有弹簧,她很爱打扮自己,不同颜色的裙子、搭配不同的耳环和项链,头发编成辫子或者扎马尾,仅仅共处了三四天,每天都不一样。
  除了宋昭,她和谁说话都是笑眯眯,每个人都喜欢她。
  宋昭见过她骑马,像火红的太阳从天边滚落,她的一切都反衬着宋昭的衰老,不,或许不能称为衰老,她只是反衬着宋昭的疲惫与沧桑。
  在这之前,宋昭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因为坐过牢而自卑过。
  九龙城寨发生的一切让她学会了接受,当她和陈义从两个小喽啰一路打拼成洪义的香主,宋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她认定自己会一辈子在血泊里生活,直到某天被人砍死,但她是心甘情愿的。
  没有谁规定人必须要怎样,光鲜亮丽是种活法,宋昭没有那个命,她就要凭自己,让所有人害怕。
  那几年浮浮沉沉,几乎每天睁眼都有新的事发生,她和陈义不一样,陈义所厌倦的打打杀杀,正是宋昭唯一能攥住的。她在那里完全见识到另一个世界,人不用因为回忆而自苦,甚至不用因为父母的亡故而悲伤,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缺爹少妈。
  她在其中野蛮生长,甚至膨胀。
  抽烟是和陈义学的,那时宋昭整天跟在他后头。受伤、喝醉、打瞌睡,陈义背着她回家,午夜无人的巷口,只有远处的霓虹灯和他们指尖的火光,宋昭吐出一口烟雾,踩着他的影子一点点长高,陈义用手比着她的头顶丈量,从他胸口,到锁骨,再高过肩膀。
  “今日金兰结义,终生肝胆相照,忠心意气,发财到尾。倘若奸心反骨,有始无终者,神昭其上,鬼阚其旁,三刀六眼,五雷轰顶。报应分明,人神共鉴!”
  ……
  后来,城寨没了,其实拆除之前已经有征兆,几个帮派之间不断洗牌,洪义一退再退,直到那些蚁窝般的朽烂楼阁彻底倒塌。
  他们搬到尖沙咀,盘下属于自己的舞厅,往日那帮兄弟还是聚在一起,生活却不可遏制地产生了变化。地盘不断缩小,生意愈发紧张,宋昭用性和暴力发泄着心中的不安稳,再后来,在伦珠死了之后,陈义为了最后这片立身之地,答应和聚龙帮的人约见。
  怕他们调虎离山,宋昭留在舞厅镇守,陈义带走了大部分兄弟,料想今日会有一场恶斗。宋昭和余下的人守着,右眼皮不停跳,半盒烟抽完听信说CID
  香港刑警代称,主要负责打黑
  突然行动,宋昭大叫一声不好。
  她骑着那辆破摩托匆匆赶到宝勒巷,果然两边已经开始动手,陈义身上溅着血,这段日子憋屈那么久,他简直在发狂,宋昭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摔破膝盖都顾不上管。
  “快走!”
  “你怎么来了?”陈义突然看到她,搏命变震惊:“舞厅出事了吗?!”
  远处警笛声已经在靠近,宋昭环顾四周,聚龙帮来的根本没有和陈义同等级的头目,全是一群喽啰打手,她头皮一阵发麻,拽着他就往街边去,胡乱答应着:“对,舞厅出事了,你快走!”
  “我走了这边怎么办!”陈义难得失去理智,颤着声大喊:“他们当着我的面杀了阿飞!阿飞死了!!”
  宋昭愕然转头,看到那个熟悉的胖胖的身体倒在血泊里,后心上还插着一把刀,脑袋嗡的一声炸响,她第一次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里爬满了蚂蚁。
  那些人一定是故意的。
  他们杀了阿飞,激怒陈义,让他在恼恨之中把人打残甚至打死,闻讯赶来的CID会正好抓住现行,一切都顺理成章。
  惨叫声尤不停歇,陈义甩脱宋昭冲回战场,宋昭知道他从来忠义大过天,无论此刻是否说出实情,今夜不叫聚龙帮给阿飞偿命,他绝不会走。
  电光石火间,心比大脑更快做出决定,她追上去再次挡在面前,扯起僵硬的面皮,用最平稳的声音做出决定:“这里交给我。”
  “舞厅是最后的退路,不能再出事,你回去,这里让我来。”宋昭迅速编织合理的谎言,从他手里接过长棍,她下定了决心,甚至像往日那般保证着:
  “你知道,我最擅长这些了。”
  陈义像动物嗅到危险,隐约察觉到不对劲,他拽着宋昭躲过身后一记飞刃,还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就被宋昭推上路边的车。
  “快走!!”
  她反身冲进人群里,三两下就撕开一条血路,洪义的兄弟能救一个是一个,走,全都快走,等到她自己也想抽身时,CID的警车已经到了。
  扫黑,打恶,宋昭就是黑,宋昭就是恶。
  她被抓起来关进旺角警署拘留所,按理说不该害怕,这样的流程早不知道经历多少回,可宋昭隐约感觉到这次不一样,九龙城寨拆除,已经昭示警方的某种决心,或许真像陈义所预感的,一切都要变了。
  关押不停延期,几乎没有尽头,宋昭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而陈义想尽办法也见不到她。这本是针对陈义而设置的死局,她不顾一切替陈义进来了,就要先拔掉她这颗爪牙。
  就在被关到近乎狂躁时,她等来了自己的宣判,管理三合会社团,担任帮会首领、指挥犯罪,有期徒刑八年。
  八年。
  宋昭十五岁流落到香港,到今天二十四岁,也不过才九年。
  她无法想象自己要在监狱中度过近乎同等的岁月,可所有的反抗都被镇压。在一路摇晃的押送车里,她被送往赤柱监狱,从此开始被囚禁的生活。
  和她住同一间牢房的有杀人犯、抢劫犯、组织大规模卖淫的老鸨、拐卖儿童的人渣。这些犯人之中自有一条鄙视链,更别提还有其他帮派被关进来的冤家,矛盾不断滋生,每天都在打架。
  宋昭打起来依然是最狠的,可赤手空拳怎狠得过警棍啊,频繁斗殴后她被单独提出来,关进令人崩溃的“水饭房”,那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行住坐卧的一切都是磨成圆角的不锈钢,为了防止自杀,连梳子都只有半截。
  最受折磨的时候,人必须端端正正坐在房间里,从天亮坐到天黑,不准歪倒不准动。那些无形的蚂蚁不停噬咬她的神经和血管,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宋昭到底还是学乖了,终于等到陈义来看她。
  陈义变得好狼狈,脸瘦得凹进去,胡茬也长长了,他的眼睛失去神采,再没有往日的威风,对宋昭的愧疚支撑着他所有的行动,不停保证会救宋昭出来,仿佛他已经只会说这句话。
  每个月一次的探监,宋昭数着,度过了监狱里的第一年。
  失去讯息,她不再知道外面发生着什么,只有等陈义来和她说话。在狱警的全程监视下,他们可以坐在一间屋子里,坐在桌子的两端,陈义可以握住她的手,毫无保留地给她自己仅存的力量和温度。
  宋昭的手在不停变得粗糙,所承受的苦和累半句也不说,陈义只能从细微变化里感知她的生活。身上的伤变少了,说明宋昭不再做无意义的反抗,手上的疤变多了,说明她仍旧每天每天都在劳作。
  风雨无阻,陈义没有一次错过探监,直到三年以后,他突然间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28章 .谁见证了我的可怜,谁就得去死
  陈义出事了,一定是。
  或者在打斗中受了重伤,伤到不能下床,或者他也被抓进监狱里,总之他丧失了行动能力,否则不会这么久都不出现。
  一个月,两个月,宋昭担忧地等待着,最重的伤休养需要多久?半年怎么也该能下床,还是说他也被判刑了?如果真是这样,至少应该有人来通知她一声,舞厅里那么多兄弟,阿飞死了,难道其他人也都死了?
  死……
  像触碰到最敏感的神经,宋昭不敢再往下想。
  无法入眠的深夜,她看着牢房墙顶上那扇方方正正的小窗,多年来刻意忽略的苦与痛像囤积过量的废料,失去管控力,报复般涌向大脑。
  她想起了宋长林的死,他是那么突然的,毫无征兆的,死在一个晴天。
  年幼的宋昭闻讯赶过来时,他已经被抬离了现场。在那间冷寂的屋子里,厚重的白布单盖在他身上,遮住了被大树砸到扭曲的身体,和溢血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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