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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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筚篥的声音本就悲凉,这曲《何满子》更是悲凉中的悲凉,痛彻心扉。一个宫女远离故土,被关在深宫二十年,何等想家?妇人的百年苦乐向来是由他人的,父亲,丈夫,随便哪一个都能让她万劫不复。
  卢英时很喜欢这样把自己关起来,他情感丰沛,总觉得身边都是麻木不仁的看客。花开花落,人来人往,随便一件事都能让他感慨良多。他看传奇故事,总是会把自己当做潮流之前弄势的一个。
  也许是少年心性。
  眼角一滴泪花落下,他本来能离开的,他本来能见证更大的世界、更广阔的风景,而不是被一群害死他母亲的罪人和看客住在一起。
  一个小妾,死就死了。
  可那是他的娘,是抱着哄睡他,给他讲三教九流故事的娘。
  他知道在这深深院墙里,娘只有他,而他也只有娘。可他让娘一个人孤零零走了,说好的考上进士做大官也没让娘看到。
  卢英时把头埋在两膝之间,还好周围没人,不会有人看到他的脆弱。
  裴洄那句“你那么优秀,她一定为你骄傲吧”,在此刻又涌上心头。
  有的,曾经有人为我骄傲的。
  但也只是曾经。
  曲子吹罢,又过了一小会儿,卢彦则敲了敲门。
  “你来做什么?出去!”卢英时吼道。
  “你饿了,需要吃饭。”卢彦则说起话来不容置疑,带着些许身为兄长的控制欲,“你再不开门,我就踹门了。”
  “反正你能踹,我开门做什么?你可是左金吾卫大将军,要是瞧我不顺眼,让金吾卫一帮人围了这小院也不是不可以。”
  卢彦则破门而入,手里的食案滴水未洒,“吃饭吧。”
  他绕过侧边的屏风,把食案放在卢英时床边小几上,“有你喜欢吃的冷淘,我没加醋,你说你不喜欢。”
  卢英时懒得看他。
  卢彦则笑着掐了掐他的脸,“又生气啦?你的脸都陷下去了,多少吃点吧,嗯?”
  “你倒是会一个巴掌一个甜枣。”卢英时抹了抹眼泪,“我不想看见你。”
  卢彦则心悸了下,刚刚只听到筚篥声,没想到弟弟竟然偷偷哭泣。他从腰间解了帕子,也不顾会不会被人讨厌,替卢英时揩揩泪水。
  “我不碰你过手的料子!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你没听到吗!”卢英时把卢彦则推开,为了防止这人忽然凑上来,拔出自己携带的古雪刀,“你滚!”
  卢彦则俯身捡起帕子,“古雪刀?”
  “是……是又怎么样!你去告诉卢臻啊,你告诉他,就说我拿了祠堂的刀招摇过市,你让他打我啊!”卢英时瞪大了眼,握刀的手颤抖,带了几分虚张声势,很容易就被卢彦则看破了。
  “你要和我打?阿时,你的刀法,是我教的。”卢彦则温文尔雅地将帕子放入前襟隔袋里,“你觉得你能打过我?”
  “那又怎样?我还会学!”卢英时咬牙切齿,鼻翼起伏翕张。
  “恨我,讨厌我,但是又想从我这儿学点什么?”卢彦则饶有趣味地笑了笑,“阿时,你要是以后入仕也这样,会被人穿小鞋的。”
  “你不教我,我找裴洄他小舅去!”卢英时眼看这威胁已经不顶用了,就把古雪刀收了回去,“刀我不会给你的,你告诉卢臻好了。”
  “知道了。”卢彦则波澜不惊,一点儿起伏都没有,卢英时反而有些意外。
  “那我走了,你记得吃饭。”卢彦则转身负手走了。
  其实卢彦则还挺羡慕裴洄的,这弟弟人前人后完全两样子。面对裴洄总是稳重像个兄长,可面对他就像炸了毛的猫,竖起刺的刺猬,拒人于千里之外。
  会温顺下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卢彦则这儿有利可图,比如古雪刀法,比如文学诗赋,比如明堂政事。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办法,当年的事儿实在是太刺激了,无意之中让卢英时心里暴虐的部分复苏了也未可知。不过卢英时十五岁,就已经练了一半的刀法,比他小时候快多了,说不定以后……还真能有些成就呢?
  他走到了院子拐角的小门,忽然想起来什么……
  裴洄的小舅?那不就是韩党的萧遥?
  卢英时要是和裴洄、萧遥走得近,对卢氏和温十六也不利吧,萧遥那种性格,据传对温十六颇有微词。
  萧遥嗜财如命,在西川担任兵马使的时候节俭军费开支,开口闭口都是钱钱钱,偏就有手段,能把手底下那群人整治得服服帖帖,刚好能应对现如今各地歉收、军费紧张的危机。
  这样一个人,重术而轻道,又不通文墨,不是进士出身,之前也说过,进士不过读了几本书,真正做起事来还不如手底下的小吏。
  卢彦则叹息,啧了一声,这下可把正在洗衣的金钿吓了一跳,“大郎君……三郎君他……”
  “无妨。”卢彦则竖起掌刀,往母亲院里去了,结果走到半路,看见老仆人赵姥挎个竹篮,里面有黄裱和白烛,于是拦住问了问,“今日是阿睿的忌日么?”
  卢彦则口中的阿睿,是他的同母弟,亦是卢英时异母兄,卢睿范。
  赵姥是卢睿范的乳母,此刻嗫嚅着,“是啊。睿郎走了也有几年了,你说年纪轻轻,怎么就……哎。”
  “去吧。”卢彦则又是礼貌一笑,紧接着金钿也匆匆自卢彦则眼前跑过。
  “你去做什么?”卢彦则喊住了她,“跑那么快,有凶神恶煞追你么。”
  “我……我去烧个香,中元节快到了。”金钿欠身行礼,“大郎君还有什么事吗?”
  “你烧香?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不是的郎君,我们小院比较偏僻,所以最近老是闹鬼。你还记得那个……就是三郎君的娘亲吗?我们最近经常看见她的鬼魂,好可怕……”
  “怪力乱神罢了,人又不是你们害的。”卢彦则虽这么说,其实已经想好找个法师来做个道场。然而他福至心灵又一问,“你说闹鬼?那月娘的忌日是什么时候?我好像没注意过。”
  “就是今天呀。”金钿越说越害怕,大白天的左顾右盼,唯恐角落里藏着小鬼,等时机到了就把她抓过去吃掉。
  “今天?”卢彦则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也没多想,就挥挥手让金钿走了。
  他回到自己房间,整理了最近公务上的文牒,赵姥来唤他去前院用餐,“郎君,你昨晚没睡好,今儿又早起,一晚上没睡几个时辰,不如赶紧先吃了,然后休息去吧。”
  卢彦则把文牒整理到盒子里面,紫檀书桌光可鉴人,砚台笔墨收拾好,“嗯。”
  赵姥眼看自小照顾长大的郎君此刻罕见地面露憔悴,不禁多嘴了一句,“大郎君,你何苦呢,那么担心三郎君,可他总是不受用……”
  “他自小丧母,全赖我没有看护好睿郎。无妨,对他好点,也算是求个安慰。”卢彦则起身整理袍衫,依旧端庄守礼,谦恭有度,仿佛昨晚的失魂落魄从未存在过。
  赵姥也看不大懂,为什么偏偏是一个庶子,能让卢彦则如此惊慌?难不成真的因为羞愧?可是达官贵人谁有那么多羞愧,谁不是使奴唤婢,把底下人当草芥?
  而且庶子嫡子之间,要么兄友弟恭,要么分外眼红,为何卢彦则和卢英时的态度竟这么耐人寻味——一个针锋相对,一个照顾有加。
  如果你对一个人够好,而那人始终不给好脸色,就算再热情,也会被时间消磨。
  更何况,是掌握兵权的十六卫大将军、兵部员外郎卢彦则,士人中的俊彦翘楚,所作所为堪称楷范准则,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任何错处。
  赵姥不敢问,只能远远望着卢彦则奔向前厅的身影。
  时值正午,天气晴朗,浮云微动,斯须变幻如苍狗,挡住了烈日。
  ·
  乾极殿内,李昇和几个小宦官过午后又起来活动,空旷大殿刚好适合蹴鞠,李昇把自己的宦官分成两部分,各自系了头巾,将两根柱子之间的空档当做“门”,两个小黄门各自守门,李昇则控着蹴鞠跑来跑去,一路畅通无阻。
  主要是周围的小宦官没人敢惹这主子,哄开心了就好。
  谁知李昇玩了会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宦官们当即把皇帝扶起来,陛下怎么能直接坐在地上呢?其中有一个有眼色的,赶快匍匐在地上当作“肉杌”,让小皇帝安稳坐好,不要碰上冰凉的石砖地面。
  别的小黄门一看就不乐意啦,怎么这么有眼色呢?紧接着一群人端茶倒水送果子,捶腿捏肩揉眼周。李昇被伺候得很得意,便觉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躲在大殿实在是太难受了!
  朕富有四海,却只能困在皇宫,不舒服,太难受啦!
  这会儿为首的宦官黄枝正给皇帝捏肩呢,李昇闭着眼,“朕想小殊了,朕要见小殊!”
  “陛下您召他入宫不就好啦?”黄枝道。
  “不好玩!要是……要是能让小殊来朕跟前就好了,不是有翰林院嘛,朕想让小殊去翰林院,离朕近一点。他文采好,去太常寺多可惜啊。”李昇嘟囔着,“为什么韩相说不可以呢?朕每次找他都得派人等一个来回,昨日他就不在,说是去找什么小表侄,朕等了好久也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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