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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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人群随着徐舒信的轨迹分开。他指了指其中一个人,“你在拜谁?”
  “……渔阳王。”
  “渔阳王在哪儿啊?”徐舒信借着酒劲儿,脸上泛起红光,语气也极为飘忽不定,像是故意找茬一样,对面的百姓都有点不自在了。
  “已经不在了。”
  “那祠堂里的,是谁啊?”
  周围人不知道这徐舒信在抽什么风,被提到的百姓还是硬着头皮回答,“祠堂里,是渔阳王的塑像。”
  “那你们在祈祷什么呢?”徐舒信追问。
  “祈祷……河东军不要打过来。”百姓在这种半带着强迫与威严的质问下,恨不得赶紧离开,更想弄明白,这位大官儿,到底想干什么?
  “你们都觉得河东军会打过来?”徐舒信环顾四周,周围人默不作声。
  祠堂前是一排蜡烛,供案上充满新鲜瓜果。在众人看来,死去的人可以化作神祇继续保佑幽州这片土地,有时候比活着的人要有用。所以有人祖祖辈辈看管祠堂,给塑像加了金身,又时常描摹五官,为其披上红披风。
  渔阳王怒目庄严,两侧虬髯似能震慑恶鬼,主殿旁的旗幡下绑着铃铛,穿堂风一过就叮啷作响,墙壁上,也都是神仙壁画,其中有很多是《晋阳旧事》中渔阳王大展雄风战胜漠北骑兵和叛逆宵小的场景。
  徐舒信气不打一处来,走近祠堂,从神像手中拔出那把木塑的“古雪”,紧接着,屈膝上抬,将“古雪”在自己大腿上一劈两段。断裂处飘出木屑,粘在他的衣袍上。
  周围人纷纷伸出手去,哀求徐舒信不要对祠堂下手,怎奈于事无补,徐舒信的军队也已经将祠堂围了起来。
  “这只是木剑,如何能护你们!”他拔出自己腰间的长刀,挥手一劈,当即削掉供案一角,上面的瓜果随之一颤,蜡烛的火焰也微微浮动,“这,才能保护你们,知道吗!”
  百姓纷纷不敢抬头。
  “你们求他保佑做什么?不如来求我!”徐舒信哈哈大笑,这时候什么渔阳王都被他抛在脑后,那兜鍪铠甲,不过是铜塑像罢了,谁知道有没有偷工减料?天天求这样一个塑像保佑,有什么用呢?
  在酒劲儿催使下,徐舒信拿起一支蜡烛,点燃了两侧的旗幡。很快,火焰接连烧着了一大片,烧出一个黑色大洞,而后火焰蔓延至木柱,整个祠堂瞬间亮堂起来。徐舒信很高兴,他摧毁了自小拜的祠堂和神祇,那些阻止的呐喊声和伸出来乞求他不要的手臂,在他铜墙铁壁一般的精兵阻拦下无济于事,只能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化为虚无。
  徐舒信大笑着穿过侧门来到另一侧的卢舍人祠,同样又是拿蜡烛,烧掉了祠堂四周的旗幡和木柱。
  是日夜,幽州城内两处祠堂燃起熊熊大火,徐舒信不许人扑灭,若有人救火则当场诛杀。
  次日,祠堂惟余残垣断壁。
  李廓带着温行打算去城外赏花,恰好路过废墟。
  有很多百姓在徐舒信的军队撤下后,依旧来祠堂祈祷,他们踩着尘灰,于弥漫黑烟里,纷纷扼腕叹息。有几个甚至商量起,该怎么集资重建祠堂,路过的书生还说要刻碑铭记此无妄之灾。
  春日又到,柳絮飘过,温行可以外出,终于不是终日咳嗽,这也让李廓感到心安,“希言,你应该知道,你儿子在洛阳受封晋王了吧。”
  温行颔首垂眸。
  “我还以为他要做忠臣,按理说来,忠臣不应该像你一样拒绝爵位么?他倒是不谦卑,说要就要。”
  李廓对温行的沉默颇为不悦,“希言,你说两句话吧,不然我会以为自己和一个木头出来了。”
  “我与他遭遇不同,选择也不同。独孤逸群和霞蔚猝然离世,对他影响很大。我不在他身边,肯定很不容易。”似乎是在回应李廓的要求,温行还是惜字如金。
  “你是这么想的啊。”李廓挑眉,“世事还挺可笑,背节的人做了忠臣,忠心的人成了权臣。”
  所谓背节,说的就是独孤逸群,而忠心应该就是温兰殊。
  此时温兰殊与宇文铄一起,控制河东,虽说朝廷觉得他们两个之间应该有罅隙,不过具体是什么关系世人看不大明。温行处在幽州,靠女英阁得知一二,一开始也不敢相信,温兰殊竟然真的成了晋王,随后想了想,温兰殊自小就不算安分规矩。
  朝华告诉他,温兰殊参与过劫狱,又巧计替钟少韫报仇。规矩体统在儿子心里从来不是牢不可破的,这一点和温行不同。
  “此一时彼一时,小儿辈自有其造化。”温行漠然望向一丛丛娇艳欲滴的杜鹃花,这种颜色在草丛中极为惹眼,明媚的粉红色跟温行周身的气度并不搭配。
  “你这是在为他找补?”李廓笑道。
  “你找我来这儿有什么意图?”温行又问。
  “没什么。”李廓长叹一声,紫袍华美流光,金丝线绣的滚边在阳光下生辉,“觉得有意思,就喊你过来。”
  “幽州的事情,有意思?”
  “你在相州留了厅壁记,那也不过是一堵墙。而渔阳王和卢舍人,终其一生护佑社稷,到头来连甘棠遗爱都留不下。”
  所谓甘棠遗爱,便是周朝的召公行德政,后世感其恩德爱屋及乌,保护召公憩息过的甘棠树,也因此叫做“甘棠遗爱”。渔阳王和卢舍人成《晋阳旧事》的传奇佳话,到头来你方唱罢我登场,徐舒信一句话就能把祠堂烧个干净。
  辛苦一生,什么都剩不下。
  李廓来了兴致,“这天底下人和事都在变,不变的也只有自私。没有母亲会无私爱自己的儿子,也没有兄友弟恭,惺惺作态,教人如何不觉得可笑?徐舒信和徐舒皓一起长大,就因为徐嗣光偏爱徐舒皓,一切兄弟情谊就能朝夕间灰飞烟灭,徐舒信还敢把亲爹关押起来。可见,人只在乎自己握在手里的东西,所谓无私,不过是遮掩自私的幌子罢了。”
  “你有过的。”温行忽然道。
  “什么?”
  李廓不明所以,他有过什么?他这一生轰轰烈烈地生轰轰烈烈地死,曾经钟鸣鼎食金樽清酒,门客如过江之鲫,大宴宾客三千。
  现在不过是形影相吊——他有过什么?即便有过,现在也已经没了,温行提这一句做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生下来的时候因为是双生子,道士只说了句‘双龙,不祥’就噤了声。我娘因为生我的时候难产,看我像看一个仇人。”李廓冷笑,“后来,你们又是防我,巴不得我死在蜀地。我到现在,算是一事无成,你说我有过什么?”
  “可死在蜀地的,并不是你。”
  “你……”李廓难得被温行噎了回去,“你这是说什么?你该不会觉得,我那位兄长真的对我有几分兄弟情吧?”
  李廓回避着这种可能,因为李暐之死确实跟他有关系。他现在还能回想起自己与李暐在蜀地行宫对峙,问那位酷肖自己的兄长,这里好不好,死在这里愿也不愿?
  这是你给我准备的笼子,熟悉吗?
  李暐面目坦然,等着李廓的回答。然而弟弟手持着长刀朝哥哥步步逼近,却下不去手了。
  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是一母所出,人来到世上前的娘胎十个月,是哥哥陪着他,往后他予取予求,哥哥也都允许他。
  温行又道:“你不觉得么?还是说,你错把那种遗憾移到了我身上?李廓,你自己也不敢承认,你对先帝的执念深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你想证明他是错的,可你一个故人也没有,或许我算是一个。”
  李廓最隐秘的心事就这样被温行挑了出来。
  “给你的酒没有毒,你服了解药死遁其实也没用。先帝早知道你活着,阿蝉却被先帝阻止不可追杀你。至于后来先帝驾崩……李廓,有人爱过你。”
  “他被你亲手杀死了,在那个长夜。”
  只见温行走上前去,汇入茫茫人海,带领其中一些百姓商讨重建事宜。的确,温行和李暐在某些地方很像,一样的沉默,很难表露情感。
  李廓讨厌李暐能有那么多人围着,人一多,李暐就看不见他了。不过也没办法,因为李暐是太阳,万物就是会朝着太阳。
  温行是李暐最看重的臣子,李廓偏要和温行走得近,又因为男女不忌的名声,给兄长与温行惹来了风波。
  他故意闯祸,想让李暐生气。
  李暐没有生气,或者说对于李廓每次犯上之举,身为皇帝的李暐都没有说,你我先君臣而后兄弟。
  他以为那是李暐不在意他……怎么会呢,温行肯定是骗他。
  但李廓常会梦到,李暐在行宫里,他伸直了手臂,将一腔子的怨忿倾注在刀锋上,最终面对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下不去手。
  恨,滔天的恨。
  李廓反复告诉自己,他恨李暐,一定要杀了这个人,因为李暐曾经想杀他。
  但他走不动,反倒是李暐,一步步朝着刀锋走来,逐渐刺入了血肉之躯。李暐痛不痛?李廓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并没有觉得痛快,他心如刀绞,由内而外的痛,手上力气近乎虚无,狰狞哭喊,“是我要杀你,不是你自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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