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梦华录 第1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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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弦觉得自己该与萧琨谈谈,关于此刻的心情与处境。
  萧琨却不在房中,项弦沿着回廊来到一侧花园里,看见月色下,一人背对廊中,低头做着什么,仿佛是手工。项弦只以为是斛律光,走近后发现是萧琨。
  “睡不着?”萧琨问。
  “有酒么?”项弦撩起武袍下摆,在他左手侧坐下,只见萧琨在花园里的木桌前,拼着手里的一件东西。
  “想喝酒?我陪你。”萧琨叫来一名家丁,让人送酒。
  这当口项弦注意到了萧琨手里的小玩意儿,问:“这什么?”
  “没什么。”萧琨的表情显得十分不自然,要将那摆设收起,项弦却伸手,勾住他的手指。萧琨推开他,说:“无关紧要的东西……”
  “让我看看。”
  “别动!”
  两人干净的手腕上仍戴着结契红绳,彼此单手互相拆招,最后萧琨拗不过他,只得松手,项弦将几块碎石从萧琨紧握的拳掌中抠了出来。
  项弦带着疑惑看萧琨,这是曾经撒鸾给萧琨的摆件,他在月牙泉的市集上看到过,明白到萧琨想把这碎石拼好,恢复成小龙的雕像。
  “我来罢。”项弦取出乾坤袋,萧琨只盯着这摆件,半晌不作声。
  甄园中,家丁端了酒来,项弦一手拼合摆件,另一手给两人杯中斟酒,彼此碰了碰,萧琨双目发红,一饮而尽。
  “不要担心阿黄,”萧琨说,“今天大伙儿都说,救它不仅仅是为了你,毕竟凤凰千年一轮回,乃神州的气脉所系。”
  项弦没有接话,片刻后说:“我记得咱俩刚认得那会儿,你依旧想着救回被抓走的皇储撒鸾,光复大辽。”
  萧琨沉默不答。
  项弦又说:“那天我还朝你胡乱提条件,说什么你的事,你自己想办法……现在想来,当真伤人。”
  萧琨说:“那会儿你我相识未久,这么说实属寻常,不要往心里去。”
  项弦叹了声,又道:“现如今阿黄落于敌手,我才知道这等感受。我记得,这是撒鸾送你的,对罢?”
  “嗯,”萧琨答道,“是我与他临别前,在银川逛了市集,他最后给我的一个小小摆件。”
  项弦将那破碎的小龙粘好,放在桌上等风干,又为二人斟酒。
  “撒鸾死了。”萧琨的声音变得不稳定起来,未等项弦说话,萧琨将杯中酒再次一饮而尽,哽咽道,“我杀了他。”
  萧琨再难抑制悲伤之情,哭了起来。他亲手杀死了入魔的耶律家皇储,这名皇储在半年前,还将他视作自己唯一的保护人,其后所发生的一切事,实在令他无法释怀。
  “师父说过,”萧琨说,“我六亲缘薄,但凡与我相亲近之人,都将遭受厄运。这些年里,我一直很小心,不愿与人走得太近……”
  “不,”项弦马上说,“萧琨,与这事没关系!你看,咱们不也要好么?”
  萧琨却仿佛没听见项弦所说一般,颤声道:“撒鸾他本可不必死,若非与我在一处……或是逃出上京后,我便将他托付给耶律大石……”
  项弦:“清醒点!”
  项弦猛力摇晃他,与他对视。
  萧琨自始至终都没有怪项弦,只因他们都很清楚,撒鸾入魔到了那个地步,已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他免不了自责,他总觉得,自己原本可以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萧琨的眼里全是泪水,摇摇头,下意识地以手掌抵着欲靠近他的项弦的胸膛,另一手覆在眉前,不愿项弦看见他痛哭时的丑态。
  项弦放下杯,沉默坐到萧琨身畔,眉目间带着坚决之意,伸手抱他。
  萧琨没有回答,只哽咽失声,几番避让项弦。这是他第二次在项弦面前哭了,不知为何,每当有项弦在时,他就变得无比脆弱,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被萧家当作怪物般,无情遗弃的小孩儿。
  项弦叹了声,失去阿黄那日他确实失控了,现在想来,若做好万全准备,也许可以不必杀掉撒鸾,或还有别的办法,但现如今木已成舟,再说也是无益。
  萧琨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这两日里,撒鸾的事始终压在他的心头,现在哭了一场,终于轻松许多。
  他的眼里依旧带着泪水,与项弦对视。
  “自从咱们上一次遇袭,我就认真地考虑过,究竟该怎么做。”萧琨说,“你是对的,撒鸾这么下去,只会越陷越深,他不像寻常人,能教化,能改变。他的执念实在太盛,送他离开,前去轮回转世,反而是解脱,否则只要他仍然活着,就会入魔,他再也出不来了,这个不成器的徒弟……”
  项弦:“这不是你的错!”
  项弦心中生出愧疚之意,同时察觉到自己当时责令萧琨下死手,更不惜拿承诺来要挟他,是如此地无情——项弦并未想到,撒鸾之死会对萧琨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萧琨却没有责备项弦,自言自语道:“从他在洞庭湖畔朝你下死手,我就知道这小子留不得,这是我的孽缘,必须由我亲自下手了结。过后我这两天始终在想,我愧对先帝。可我不停地、翻来覆去地告诉自己,这些都只是借口吗?”
  项弦沉声道:“萧琨,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不亏欠任何人。”
  萧琨:“你知道净化他以前,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他说,‘耶律家永远不会原谅你。’”
  项弦心头火起,纵有满腔言语,却无法在此刻开口,他只想告诉萧琨:你不欠谁的,从你出生起,萧家、耶律家就在针对你,凭什么你要受这些针对?
  这还不算,耶律氏更利用这点,挟恩令萧琨背负上了无止无尽的责任。用萧琨自己的性命,去交换他的忠诚,这又算什么?
  “萧琨!听我说!萧琨!”项弦大声道,“别再想了!”
  萧琨道:“我想问他,为什么要朝你动手。”
  项弦与萧琨同时沉默,陷入了寂静之中。
  萧琨终于恢复了平静,说:“也许我真正对他起了杀念,与其他事无关,因为撒鸾毫不留情想杀你,所以我杀了他。”
  项弦叹了口气,注视杯中残酒,说:“我只希望你能……能自在一些。我想你过得快乐,萧琨,你这辈子过得太苦了。”
  “设若再失去你,”萧琨沉声道,“我最后的这点念想也没了,我不愿意冒这个险。”
  项弦蓦然抬头,看着萧琨的双眼。萧琨坦然道:“我不能失去你,可能我这人就是这样罢,从未说过几句心里话,因为这么说太难为情了,你对我来说很重要,远比你以为的要重要。”
  项弦完全未料到萧琨竟会在此刻说出这么一番话,令他措手不及。
  萧琨说:“记得你曾问过我,这辈子就没有什么快乐的时候么?陪你回家那天,你将这条红绳给了我,那一刻我确实很快乐,凤儿。”
  萧琨几次眼神避让,最后终于直视项弦双目,说:“朋友也好,兄弟也罢,我只是……只是……”
  末了,萧琨发现实在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眼里还带着泪,说道:“我向来拙于言辞,反正,我想,你应当明白,眼下不懂,兴许以后有一天会懂,若这辈子都不懂……也是……也不失为……我……”
  说到这里,萧琨蓦然想起自己的命运,下意识地推开项弦少许。
  “我不想你被我连累,我不想你受伤、受苦。许多苦,我自己能承担,也愿意承担。”萧琨喃喃道,“凤儿,我只想你能好好的。”
  项弦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他们在平静中对视了数息,项弦忽然一手搭在萧琨的脖颈后,吻了上去。
  嘴唇触碰的那一瞬间,萧琨马上推开项弦,但项弦既然亲上了,便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按下,身体压着他,连舌头也伸了过来。萧琨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人这么亲吻,顿时全身僵了,两手悬着不敢动,极近的对视里,他看见项弦眼中那一抹悲伤又温柔的神色。
  项弦心脏狂跳,做出如此疯狂之事,捅破了窗户纸,接下来定无法再收场,而面对无法收场的局面,项弦从小到大都是一样的回应——跑。
  项弦亲过以后,只想马上转头离开,萧琨却缓慢地抬起双手,搂住了项弦的腰,那动作十分有力、坚决。
  萧琨翻身,骑在项弦腰间,短暂唇分后,他按着项弦,又低头猛地亲了上来,以第二个吻作为热烈的回应。
  霎时两人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项弦抱紧了萧琨,与他疯狂地亲吻,他们的气息变得急促,心脏狂跳。
  甄园外响起一声焰火破空的哨音,数枚火花升空而起,火红的、紫色的、橙黄的烟花纷纷破开,映照着萧琨与项弦英俊的脸。
  萧琨抬头看了眼声音来处,瞳孔中倒映着绚烂的焰火。
  项弦扳着他的头,示意他看自己,说:“正亲热呢,别走神。”
  萧琨脑海中一片混乱,下意识地低下头,与他唇舌交缠。
  他们穿着单衣的健壮男子身躯紧贴在一处,彼此手掌摩挲,手腕上仍戴着结契的红绳。萧琨将项弦的手按过头顶,项弦则分开手指反握,与他十指相扣。他们贪婪地亲吻,萧琨的唇既软又温柔,项弦的唇舌则温热奔放,萧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疯了。
  他就像置身梦中,闻嗅项弦干净的脖颈,开始亲吻他的脖颈。
  就在他们耳鬓厮磨时,萧琨身体震颤,短暂地恢复了刹那清醒,松开项弦的手。
  他满脸通红,从项弦身上下来,沉默不语,转身走了。
  项弦呼吸急促,好半晌后坐起身,朝着萧琨离开的方向道:“哎!喂!”
  萧琨没有回答,不多时,别院内一声关门轻响。
  第67章 心意
  项弦一张脸红到耳根,方才那一幕简直比梦境还要刺激,上一次在昆仑山梦见彼此纠缠的一刻时,只有朦胧的记忆。
  就在真正亲上的刹那,绵软的嘴唇、火热的体温,以及彼此隔着单衣下强烈的男性气息,甚至肌肤的触感,都在全方位地提醒着他,这真实感所带来的瞬间冲击。
  萧琨的身体温度仿佛还在怀中,一时未消散,项弦坐着出了好一会儿神,直到甄园外焰火渐收,才猛地跃起,快步回到别院内。
  萧琨的卧室仍关着门,里面隐约投出灯光。项弦一袭暗红色睡衣,站在院中,冷不防开口,笑道:“你答应过,咱俩要当契兄弟的,不是么?”
  房内发出声响,仿佛碰倒了东西。
  项弦也觉得极难为情,脸上仍带着笑,今夜不知是因几杯酒所带来的醉意,抑或彼此血气方刚,俱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抑制不住心里左冲右突的炽烈情感,一时间突破了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
  捅破了窗户纸后,实在尴尬得无以复加,作为始作俑者的项弦,只想找补几句,却不知该如何出口。
  萧琨房内那点灯光,很快又灭了。
  项弦自己站着,笑了一会儿。
  “怎么?”项弦又道,“我们那儿,相好的都这般,契兄弟就常常亲嘴、摸来摸去啊,你在难为情什么?”
  房内还是没有回答,项弦没有去敲门,带着笑意,进了自己卧室,片刻后出来时,手里出现了一根长笛。
  几段长音后,笛声响起,乃是李后主的《相见欢》。
  笛曲一起,天地旷灵,静夜中明月西沉,西湖之水犹如镜面,倒映着岸边月夜下的山峦胜景,犹如两个世界,继而被穿过湖水的笛声糅在了一处。
  空灵之笛又似绵长悠远的记忆,尽数吹起无数飞花般的碎片。
  萧琨坐在卧室内的案后出神,当初在上京时,他只听过此曲一次,乃乐晚霜于秋夜所奏。
  较之先师曲意之空幽与清怨,项弦的笛声落在了实处,他刻意注入了几分法力,抑或心情使然。
  他们曾经经历的诸多回忆碎片就像飞花般扑面而来,穿过影壁与房门。
  重重往事,受时光所阻,却终究有一片落在了萧琨的身前。
  那是初夏的细碎树影下,寺庙中,两人认真为对方系上红绳手链的一刻。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乌英纵带着潮生等人,沿西湖畔甄园侧门回转,听见高墙深院中的笛声,待到进入别院中时,笛声却又停了。
  潮生放完一轮焰火,心满意足,来到房门外,听见房门响动,项弦的房门关上,而萧琨的房门则随之打开。
  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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