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梦华录 第1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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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不会是,祂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让你代替祂,去看看自己多年来守护的这个人间?”
  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涌上心头,潮生起身,把脸贴在句芒的树干上,泫然不语。
  皮长戈说:“再后来,就都是你知道的事了,你回到昆仑,陪在我的身边。
  “青鸾若还在,一定会催促我让你尽快化树,接替句芒大人,稳定天地脉,成为灵枢。可是潮生啊……”
  皮长戈看着潮生的眼神,充满了莫名的意味,那是久远的孤独?抑或不舍?
  潮生当即全明白了——皮长戈也不愿意自己成为新树,他舍不得自己。他在近乎永恒的时光里待得太久了,身边多了一个伴,又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盼头。
  “你总是吵吵嚷嚷,”皮长戈两手努力搓脸,换了副表情,让语气显得轻松些,说,“自从你来了以后,原本冷冷清清的白玉宫热闹许多,我已很老了,只想再过几天热闹的日子,我舍不得你啊,只想再陪伴你几年。”
  潮生默不作声,离开神树,来到皮长戈身后,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了他。
  “我以为那一天不会到来。”皮长戈从中庭望出去,透过白玉宫的高门,望向云雾缥缈的昆仑山下,那已被戾气所笼罩的天空与大地。
  “多与你相伴一天,也是好的。”皮长戈自嘲般地说,“我也不是不曾想过这些……所有的事,待你渐渐懂事了,该怎么朝你交代呢?你大抵不会愿意变成一棵树,留在这儿日日夜夜地受苦罢。净化戾气的时候,众生的生离死别、爱而不得、仇苦、怨恨,都会从你的心里流淌而过……”
  “……有时我总在想,过得一天是一天,说不定不会发生?”皮长戈感慨道,“有时我又在想,要么就让结界崩毁算了,从西王母种下句芒的那天,这一切就注定不公平;没有人问过以后的你怎么想,没有人在乎你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潮生哽咽起来,眼泪淌在皮长戈的脖颈上。
  “不过我在乎,”皮长戈又自言自语道,“潮生,我在乎啊,所以我没有说;我不曾告诉你这些,就是不愿你牺牲自己,成为新的树。
  “但你还是找到了你娘,得知经过,所以这就是宿命吗?”
  皮长戈笑了笑,摸摸他的头,说:“不要哭,潮生,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
  “我要怎么做?”潮生道。
  皮长戈没有回答,潮生平静下来,红着双眼,突然笑了起来,说:“我明白啦,我也想好啦。”
  “真的?”皮长戈的语气很平淡,他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目。
  “对。”潮生竭力稳定自己的情绪,来到树前,把手按在树干上,尝试着引导戾气,像句芒一般,令这两千年来积聚在天地间的怨恨从自己的脉轮中流淌而过。
  “我想好啦。”潮生再一次说,“禹州说得对,红尘确实是很美很美的,有一起喝酒的伙伴,有一传十里的乐声,有昼夜不灭的灯火。”
  皮长戈:“潮生,我还没想好。”
  “……却也有风雨飘摇的暗夜、朝不保夕的凡人与苦苦挣扎的众生……”潮生抚摸句芒,喃喃道,“斛律哥哥往生入轮回那天,我就有种预感,你知道吗?长戈,既然守护他们是我与生俱来的责任……”
  皮长戈睁开双眼,起身快步走向潮生。
  “让我与老乌好好道别,我们就开始罢。”潮生闭着双眼,说道。
  皮长戈不由分说,抱住潮生的腰,将他带离了巨树,荡漾在句芒与潮生身前的戾气轰然消散了。
  “放我下来!”
  皮长戈扛着潮生,虽不言语,却散发出极致的怒意,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释放如此龙威。
  貔貅是龙种,皮长戈亦是上古神兽,乃始祖神龙之后代,其力量甚至较之大部分龙族更强,此刻他怒而发威,整座白玉宫都在颤抖。
  “到句芒大人真正撑不住那天,”皮长戈说,“我会的。现在,乌老弟,你看着他,不要让他再靠近神树!”
  乌英纵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皮长戈将潮生交给他,转身离开。
  是夜,禹州坐在台阶前,皮长戈则倚在王座下,疲惫不语。
  “祂快不行了,”禹州说,“人间若再启战事,死个百万人,句芒大人就会彻底崩碎,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还有么?”皮长戈问,“我这都上千年没喝酒了。”
  禹州晃了晃手中的酒瓶,说:“只剩这点儿,山下连吃粮都够呛,灾荒年里没法酿酒。”
  皮长戈接过,咕咚咕咚地喝完,最后倚在王座上,睡了。
  潮生被关在了自己的卧室里,卧室内,大部分地方空空荡荡,鲜少有摆设,唯独木柜子内的抽屉里,存放着许多年前皮长戈为他做的、哄小孩儿的木制玩具,木人木偶,还穿上了破布裹着的衣服,一个是西夏皇帝,另一个则是西夏皇妃。
  六岁那年离开父母后,潮生颇有点害怕,皮长戈便做了这两个小人来陪他,除此之外,极尽温柔,白日间寸步不离,晚上则将他搂在自己怀中睡觉。
  小孩儿大抵爱玩爱新鲜,昆仑花园中颇有野趣,大多俱是皇宫中接触不到之新奇物事,渐渐地,潮生也就忘了父母,将皮长戈视作了亲人。
  他又翻出一个手工雕琢的木制貔貅,十二岁那年,他实在无聊,便让皮长戈化作原形,照着它的模样做了这个小摆件。
  潮生取出小人,把它们放在一个小木车上推着走。
  “我要不这么做,”潮生说,“爹娘也活不下去,项弦,萧琨……哥哥们所在的红尘里,也会充满戾气。妖魔横行,人族渐渐被魔气侵蚀。”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乌英纵的声音道。
  此刻他坐在卧室的窗台上,高大的身形挡住了月光。
  潮生答道:“你在哪儿我都知道。”
  “因为‘气’么?”乌英纵抱着胳膊,侧脸于月下形成剪影。
  潮生“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手里的木人。
  乌英纵:“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朝我说,潮生?”
  潮生很难过,得知自己的宿命与职责以后,他最先想到的,往往不是即将面临的处境,以及遭受净化戾气这一过程的折磨,而是在于深深的、对身边人的愧疚感。
  潮生知道乌英纵舍不得自己,自己这么做无异于抛下了他,任由他孤苦伶仃,也许他将留在昆仑守树,像皮长戈一般,度过千年万年的光阴。可是自己从此就不能再说话,不能与他相抱,不能再跟在他身后,去许多地方了。
  “对不起。”潮生快哭了,转头望向乌英纵。
  乌英纵今夜换了一袭衣服,从头到脚,穿着连体的束身黑衣,犹如潜于夜间的刺客。他的身材高大,刺客装上身后,有种神秘与危险感。
  潮生不明所以,看着乌英纵。
  两人对视,乌英纵的眼神充满了悲伤,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诉说。
  “过来,让我抱抱你。”乌英纵又说。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命令潮生。
  但潮生并不觉异常,放下手中的木头爹娘与木貔貅,走向乌英纵。
  乌英纵抱住了他,紧紧地将他搂进怀中,潮生有点痛,但没有推开乌英纵。紧接着,乌英纵愈发用力,按在了潮生的颈脉上,潮生身体一软,两眼发黑。
  乌英纵抱着潮生,与潮生一起,从窗沿往外一躺,坠下白玉宫千百丈高崖,再化作一道黑影,跃入山峦。
  他越跑越快,下得昆仑峰顶之际,化身为猿,没入山林,长啸一声,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洛阳,阳春三月,群芳斗艳。
  此地距开封不过四百余里,却犹如抵达了另一个世界,春天满城牡丹。城中虽历经年前一战,通天塔再次倒塌,五凤楼伤痕累累,整座城市留下了古朽的时光印记,却仿佛有什么在废墟之中缓慢而坚定地破土发芽。
  项弦打着赤膊,在洛阳驱魔司中给柱子重新刷漆。辽国的少年们来协助整理内舍,该修的修,该补的补,遇事不决时俱喊萧琨,一时叫“爹”的声音此起彼伏,萧琨只得在内庭与前院中来回穿梭。
  “爹!这口井堵了!”
  “不要下去,”萧琨阻止道,“等项弦来。”
  “爹!这儿还有吃的!”
  “放太久了!不能吃!”
  “爹!这个是什么?”
  “爹!这儿有只鸟儿,啊?飞走啦?”
  “爹,你在哪儿?快来!”
  项弦边刷漆,边觉好笑,随着喊道:“爹!快来!”
  萧琨对他倒是答得爽快:“儿子!又怎么了?”
  项弦突然一刷过来,萧琨差点被红漆涂了满脸,两人在廊前扭打。项弦说:“把府尹送的那两只羊收拾下,待会儿抬去益风院吃。”
  项弦与萧琨来到洛阳,虽盘缠有限,益风院的孩子们却过上了有别于从前的好日子,毕竟两名当家人在,再如何也不必只吃饼了,过上了每天都有一顿肉的幸福生活。
  阳光明媚的午后,查宁与少年们抱着洗净去膛的羊回益风院,小孩儿们欢呼一声。项弦打着赤膊,萧琨则解了外袍,只着无袖里衣。萧琨在一块白木板前解羊,项弦则在做韭花、酱、荠等混合于一处的蘸料,香气扑鼻,令人不停地吞口水。
  院内架起两口大锅,里头滚着雪白的汤,汤里是水煮羊肉,外头又有不少辽人拿着碗在排队。
  “爹,”有人说,“我要吃羊头。”
  “待会儿让他给你撕。”萧琨刚坐下来歇会儿,又被儿女们围住了。
  “他是娘吗?”有人问。
  萧琨:“……”
  小孩儿们最是敏感,见项弦整日间眉来眼去,对萧琨连拍带逗,萧琨却努力维持着正经,分明就是爱人模样,一早就发现了。
  “别浑说。”萧琨脸皮实在太薄,每次都不想多解释,能打岔就打岔,力求混过去。
  “我都听见了!”项弦在锅前说,“来,叫爹,爹先给你舀点汤喝。”
  萧琨忙以眼神示意项弦莫要胡说,孰料项弦又一本正经道:“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才是爹。”
  萧琨马上道:“他说的话,半句也不能信。”
  所有大孩子哄笑,小孩子不明其意,也跟着笑。
  萧琨又道:“查宁!给我过来,我要考校你功课。”
  入夜时,两头羊吃得干干净净,项弦提议在驱魔司清理出来前,暂且住在益风院内,也方便萧琨与久别重逢的孩子们相守。仅半年光景不少孩子已明显长大了,令项弦不由得感慨生命之力是世上最旺盛、最强大的力量。
  萧琨在房中察看洛阳府尹遣人送来的文书,项弦沐浴后则坐在廊下,与女孩儿们说话,大伙儿不敢打扰了萧琨,便都来找项弦了。
  “这是什么?”有人发现了项弦的手绳,开始拉扯。
  “爹也有一个。”
  “所以说他是娘。”
  “叫爹。”项弦道,“给你们变个戏法看。”
  “项弦!”萧琨在里头正色道。
  外头嘻嘻哈哈的,一下全散了。
  项弦上了房内榻去,萧琨看完文书,项弦问:“有什么挣钱的路子?”
  益风院这么多张嘴要吃,每天一睁眼就是钱钱钱,实在令项弦很头疼。
  驱魔司迁署令还没下来,以宋廷的速度,想必年底前不会有文书。没有任命,就领不到俸禄,领不到俸禄,就得自己去想办法弄钱。
  “都是些小妖,”萧琨说,“明后天出一趟城,徽州一带,现在天地间戾气强盛,妖怪们的修为都涨了,秉性也凶猛不少。”
  “报酬呢?”项弦坐起,说,“我看洛阳还有不少大户人家,不如抓几只妖怪放他们院子里,再上门除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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