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梦华录 第1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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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又望向深秋的天际银河,项弦说:“你在看天脉?”
  “是的。”萧琨说,“自从天魔宫陷落后,天脉就被浓重的戾气污染。”
  “现在是怎生模样?”项弦问。
  “原先是白色的,”萧琨说,“与银河相汇,在西北处分支,落向地平线;如今则泛着暗紫色。”
  巫山,妖族圣地。
  潮生站在圣地前,望向夜空,天脉泛着暗紫,流向西北之地的昆仑,在那里与地脉相交错,沿巨树句芒汇入大地。
  这些日子里,乌英纵一直在清理圣地,他将巴蛇的尸体运到山外扔在江边,召集猴子们把地面清洗得干干净净,重新布置了他们的新家。
  潮生则沉默地在旁看着这一切。
  被带回人间后,潮生跑不掉,却也不开心。两人交谈变少了,像私奔后的情侣,潮生的心头始终沉甸甸地压着石头。
  乌英纵在白帝城买来了一应所需物资,入夜后,在圣地外围挂起灯笼,漫山遍野的灯光映照着妖族圣地,犹如神话中的妖界。
  因这大妖怪的搬迁入住,四面山上的猴子猴孙全来了,乌英纵俨然成为了本地的妖怪大王,凡事俱可指派猴妖、猿妖们去跑腿。
  唯独潮生不能离开,他试着好几次走出圣地,乌英纵也不拦着他,毕竟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猴子们跟着。他不认识路,转过几圈,肚子饿了,只得再次折返。
  “咱们要在这里待多久?”有一天潮生终于问了。
  “一辈子。”乌英纵说,“待到我死,你就可以走了,想去当什么随你。”
  潮生穿着新衣服,坐在圣地内,每天乌英纵都准备了精致的饮食,圣殿中灯火通明,潮生犹如被抢亲来的新娘。
  他赌气般地不再抱乌英纵,乌英纵也不勉强他。
  “要么,”潮生看了乌英纵一会儿,尝试着找个折中的办法,说,“咱们还是回红尘中去罢?”
  离开驱魔司后,乌英纵便换了一身装束,穿着猎户般的兽皮袄,犹如山贼头领,又像是这里的“老爷”。
  总算也轮到他当一次老爷了。
  “你还是喜欢热闹,”乌英纵喝了点酒,说,“明天一早,我带你去成都玩。”
  “不,”潮生说,“我是说,咱们再去游历,去一些我没去过的地方。以一年为限,去哪儿、做什么都可以,到得时间结束,你就送我回白玉宫去,这样行么?”
  “不行。”乌英纵一口回绝道。
  潮生打量乌英纵,心里涌起悲伤,他依旧很爱乌英纵,自第一次见面后,不知道为什么,他便觉得与乌英纵的缘分犹如早已被注定,乌英纵的平和稳重、风度翩翩,让潮生心生向往。
  哪怕他不由分说把自己抓到巫山废弃的圣地时,看见乌英纵忙前忙后,潮生仍忍不住想上前抱着他,蜷在他的怀中像从前一般,既蹭又摸。
  只是眼下自己仍在赌气,便已好些日子不曾与他身体接触了,这让潮生心里很难受,仿佛没了力气,要乌英纵抱着自己,心情才能变好。
  “那,两年?”潮生现在只想给自己与乌英纵一个台阶下,这样他们就能顺理成章,恢复从前的关系。
  乌英纵却答道:“也不行。”
  “那你说多久。”潮生挪过去,只等乌英纵说个确切的时间,作出让步,就要像从前一般,爬到他身上了。
  “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也不行。”乌英纵放下酒杯,正色道,“让你化树,除非我死。”
  潮生愣住了,两人对视片刻,最终潮生忍无可忍,自行屈服,喊道:“我受不了了!”
  乌英纵显得很茫然,以为他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要彻底翻脸。孰料潮生却扑进了他怀里。
  “我不想这样!”潮生红着双眼,抱着乌英纵的腰,埋在他的怀里,乌英纵当即回过神,明白到潮生想要的,不过是像从前一般,马上搂住了他。
  “会好的,”乌英纵说,“都会好起来的。”
  潮生红着脸,为自己没有达到目的便屈服了感到十分难为情,复又推开乌英纵,低着头走出了圣地。
  三峡的红叶纷纷掉落,巴蜀已近入冬。翌日午后,苍白的阳光照耀着巫峡,群山中已充满了寒意。
  江潮正值枯水季,巴蛇的尸体一半浸泡在江中,硕大的头颅则搁置在江岸上,形成奇景。潮生来到江摊边,依旧十分纠结,说成为树罢,他确实不想,却因责任使然,他不愿皮长戈逝去,也恐怕神州因自己的逃避而引发连环崩溃。
  但潮生也舍不得乌英纵,不想与他分开,所以逃离他身边、回家的念头也并不坚决。否则一旦他大吵大闹,绝不妥协,乌英纵虽然不至于拿他没办法,但日子铁定没有现在这般好过。
  “唉,”潮生说,“当人就是这样的么?好难啊。”
  一旁不少小猴子簇拥着潮生,潮生在江滩上坐下,注视巴蛇空洞的蛇头,它的双眼已消失了。
  “我总是下不了决心,”潮生朝巴蛇尸体说,“其实我和老乌所想,是一样的,你知道么?”
  他摸了摸巴蛇的头。巴蛇死去后,身体已木质化了,始终不曾腐烂,江水涌来,拍打在它的身躯上,不少潮湿之处还长出了菌类。
  “我也不想化树。”潮生说,“往红尘中走了一趟,我变得只顾自己了,我对不起长戈,昆仑的结界若坏了,他就要死,现在我对他不管不问,只想与老乌在一起。”
  潮生十分愧疚,用自己衣服下摆,为巴蛇擦拭了几下。
  “当初你吞下魔种时,又在想什么呢?”潮生说。
  乌英纵来了,他沿着江滩走到了潮生身后,手中拿着外袍要让潮生穿上。
  “虽然它吞下了魔种,”乌英纵说,“但它不会成为天魔。或者说,瑶姬舍不得它成魔,而是将魔种转移到自己体内,希望诞下新的孩子,让那孩子去承担神州劫难,化身天魔后再由智慧剑予以斩除。”
  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不少白帝城的妖怪都听说过,驱魔司内的古籍中亦有着记载。
  “瑶姬一定很爱他吧?”潮生说。
  “我想是的,”乌英纵答道,“他们都是自私的家伙啊。”
  选择来到巫山圣地,乌英纵在没人册封的前提下,成为了新的、事实上的妖王。一切冥冥之中仿佛自有注定,也许因为三峡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或是因这个古老的传说。
  “但咱们上一次,还见着巴蛇的魂魄了不是么?”潮生说。
  “是你们。”乌英纵答道,“我来得晚了,不曾见着,老爷也没详细说发生了什么。来,把衣服穿上,天已冷了。”
  “等等,”潮生忽疑惑道,“穆天子既已能唤出巴蛇,为什么在天魔宫的时候,咱们没有看见它呢?”
  项弦与萧琨带着自己来到巫山时,所有人都充满了疑问,这是数百年前的事了,穆天子是如何强行从瑶姬处取走魔种,又如何驾驭巴蛇之魂,攻击他们?
  乌英纵:“来不及召唤?凤凰倒是有的。”
  潮生突然有了许多新的疑问——穆天子布局两千余年,夺得魔种以后,作下重重布置,黑翼大鹏鸟的魔化、黑凤凰的污染,俱出自这名魔王之手。牧青山一直在追杀的黑翼大鹏挣脱了穆天子的控制,那么巴蛇呢?
  如今天地戾气鼎盛,巴蛇之魂会不会吸收戾气,再次发生变化?
  “但他污染阿黄的时候没有成功。”潮生回忆起巴蛇魔魂的出现,越想越觉得奇怪,再分析阿黄的魔化,手段如出一辙,那么为什么,巴蛇没有出现在天魔宫中?
  “等等,”潮生忽然道,“这不对,老乌。”
  “嗯?”乌英纵正色道,“你想到什么了?”
  潮生说:“既然巴蛇之魂上一次在江中出现,那么它也许还在江水里?”
  乌英纵:“随着天魔宫倒塌、魔王伏诛,想必已消散了。”
  “消散去何处呢?”潮生道,“归于天地戾气?”
  乌英纵眉头微拧。潮生又说:“咱们能搜寻江里么?就在上一次遇袭的地方。”
  乌英纵:“两年前老爷醒来之处?你想去,咱们就去看看罢。”
  一叶扁舟载着两人,乌英纵撑船,荡过江面,两岸已满是深红的落叶。
  “你在担心魔族再来么?若还有魔气,”乌英纵说,“老爷的罗盘定有预示,别紧张。”
  潮生望向山林,猿猴攀石,声声啼鸣,大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之境。
  “天魔宫大战的时候,”潮生说,“这里没有任何异常么?”
  乌英纵当然不清楚,毕竟当时所有人都在天魔宫中。他停下摇橹,气聚丹田,发出了一声猿鸣。
  霎时山川中群猿纷纷应和,来到江边,群起而啸。紧接着乌英纵口齿迸发出清音,猿群静了,唯独领头的一只猿猴答了几声。
  “它们说什么?”潮生问。
  乌英纵沉吟不语,两人相对静默片刻,乌英纵又道:“巴蛇的魔魂在天魔宫大战那日,离开长江,飞向了东北方。”
  “是去救援么?”潮生问,“但没见它啊,后来失败了?”
  潮生突然间想起了被伏击时的一幕——巴蛇从江水中冲出,嘶吼着将项弦抵在了高崖上,蛇口处出现了魔人,魔人则徒手抓住了智慧剑,在剑身上一弹。
  “当时哥哥说,他觉得那人就是魔王?”潮生说,“等等!会不会,穆天子不止一个?”
  想到此处,潮生睁大双眼,说:“得马上回开封,通知哥哥们!穆天子说不定还没有死!在天魔宫中诛杀的,可能只是他的其中一个身体!”
  乌英纵顿时色变,此事非同小可,已非自己能决定之事,当即调转舟向,化身巨猿,单手持篙一点,小船飞也似的沿着长江飞掠而去!
  洛阳城,深秋十一月。
  北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萧琨仍放不下心,与项弦驭龙腾空而起,飞往荥阳汜水关。此地亦称虎牢关,乃中原的重大关口,北方大地沦陷,接管河北的宋军不断撤退,金军再一次长驱直入,抵达关外。
  “这兵力绝不止两万,”项弦目测后,说,“至少有四万。”
  金军大多是骑兵,一旦突破洛口,便足可在关中平原长驱直入,四处劫掠。
  侦察兵发现了他们,大声喊叫,萧琨按下金龙,几乎与敌人的探鹰平齐,探鹰不敢搦龙威,纷纷飞离。项弦则使一招火弹扣指弹去,探鹰顿时被焚烧,哀嚎着坠向大地。
  项弦还要再杀探鹰,底下已有金兵列阵,拉开攻城用的强弩,巨箭呼啸着疾射而来,萧琨驾龙在空中飞旋躲避、拔高。
  底下又有强弩接二连三地发射巨箭,萧琨升上云层,项弦说:“这就算了?”
  “否则呢?”萧琨说,“下去朝着他们喷火?咱们曾经约好了什么?”
  事情演变至此,两人若出手,势必将演化为屠杀。开封的困局重现,项弦背着智慧剑,不能破戒,只得与萧琨调头回城。
  “他们是朝着洛阳来的,”项弦回到城中,与萧琨快步进了城守府,说道,“只不知东军到何处了。刘大人!刘大人呢?!快出来!有军情!”
  府中,刘参正端坐不语,面如死灰,身周是一众守城官与武将。
  “怎么了?”萧琨交出临时绘就的兵力地图,以供刘参等人参考行军布阵。
  “怀州沦陷,”刘参沉声道,“霍安国死了,一家老小,尽数被屠。”
  项弦:“……”
  “是谁?”萧琨问,“你认识?”
  “一个老朋友。”项弦的心情无比沉重,叹了口气。
  “没时间悼念了!”守城官道,“城中还有好些人,有咱们汉人,还有辽人!给辽人发兵器!让他们上战场!否则大伙儿都得死!”
  “他们与金人有亡国之仇,”又有武将道,“大宋养了他们这些时日,是报恩与报仇的时候了。”
  萧琨听到他们提及族人,便不多说,示意项弦先回罢。
  数日间,开封已频繁发来军令,要求洛阳集结所有兵力驰援开封,却都被刘参拒绝了,毕竟汜水关外也有金军,必须以守护洛阳为第一要务。
  回到院中后,出乎意料的是,益风院内前所未有地安静,不闻吵嚷,所有的孩子都在房中,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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