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28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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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重的城门在几人身后“咿呀”合拢。
  城内之景便慢慢清晰起来。
  端木若华听闻痛声、惨呼声,声声凄切。
  墨然立于她身侧,望眼城中随处可见的军帐医篷,道:“此处感染热毒者,三千余人,都由低烧而起,后生疱疹,渐渐扩至全身,再后便会口生脓疮……惨呼者多为全身遍生疱疹者,待到口中生疮已无力呼嚎,且难以进食,于是病情更恶。”
  眸中并无动容之色,然语声浮忧,他续道:“据军医计数……至此虽未有病死者,然因口中之痛数日不食饿死者却已有百余人。”
  端木若华眉目间染上忧忡,面向惨呼声传来的方向,轻言出声:“这便去罢。”
  墨衣云纹之人看她一眼,颔首应声:“好。”
  北曲立时在前引路,将人领往城中隔离了确诊感染者的一座庄园。
  一面行近,北曲一面道:“这些新兵病得太重,都已经不起长途颠簸,故就近隔离在此城西一角,病情稍轻者已全部送往了罗甸城中集中隔离和控制。”
  端木沿途闻到生灰之气,又闻大量艾草苦香。“生灰、艾草皆已用过?”
  墨然点头:“城中遍撒生灰,至昨日,病者用过之物已悉数焚尽。军医正领人大量煎煮艾草水分发予新兵及城中百姓服下。”
  椅中女子点了点头。
  北曲将墨然、端木一行人送至城西角、庄园外十里的把守处,即*恭声一礼:“入园者,皆不能再出,墨然先生、端木先生……园中疫病者便求请托于二位了。”
  北曲言罢又是一礼,随行于他身后的孔嘉、孔懿也随之行了一礼。
  墨然、端木回礼示意。
  女子轻言道:“端木必当竭尽所能,当不负将军所托。”
  年轻将领的心当下悄然安定了下来,不由对着目盲的女子又行了一礼。
  而后璎璃推着女子,伴墨然和随行于几人身后的黑衣少年,慢行向前。
  由园中负责看守的军士所领,入了远处疫病者所居的庄园。
  入园便闻腐味。
  是疮化脓水浸血烂肉散发出的气味。
  三千余名病者被集中于园内一间间长屋中,有一千余人仰躺在左右两排大通铺中不敢稍动,腐肉脓水血腥味充斥屋中,令人闻之欲呕。
  忙碌其中的军医看见来者,无不震色,随后确认其人,尽皆热泪盈眶,跪下即呼:“端木先生!”
  便是躺在榻间、病至浑噩的新兵们,也不禁忍痛唤声,难掩哭声。
  端木心头不由一重,空茫的目对着他们,轻轻言出了此生少有的妄语。“诸位病症可救,且悉心听从医者,安心于此治病。”
  璎璃忍不住看向了椅中女子,便听她续道:“端木来此便为诸位病症,会待诸位病愈,方随诸位一起离此院落。”
  一言尽,四下静声,随后响起的,便是压低了声音的低泣,及此起彼伏或压抑、或哽咽的言谢声。
  璎璃扶在木轮椅上的双手一下子收紧了,方才一瞬踏进来所感觉到的满院死气,于这一时转变成了希望与生机。
  她能从他们的哽咽声中听出安心。
  再看木轮椅中,本应十分单薄纤弱的女子身影,便觉厚重可靠得很。
  她不由自主地也感到心口炙热,眼眶烫了起来。
  黑衣少年亦忍不住转目长时看着椅中女子。
  唯墨然面色不改,落在白衣女子身上的目光始终温柔。
  璎璃按端木吩咐,推着她进了病情最重者所宿的那一间长屋中。
  看着女子以盐水洗净双手罢,即伸手轻触病者腕间疮脓,同时为铺间呼号的病者诊脉。
  墨然于此时随行于女子身侧,亦净手细细翻看过病者周身疱疹之异,一一述与椅中女子听。
  二人由病重者看往疫疠稍轻者,分析所得,几番深议。
  璎璃与黑衣少年长时跟随两人身后,端水递物取针烹药,数日下来,神情越来越凛。
  “此非寻常热毒之症。”试药凡几均无果,墨然眉间不觉已深拧。
  端木若华微叹一声,肃然点头:“此症似由内发,不外通引。我询军医数人,皆道无外来之人感染,谈指之地的百姓也无一人感染,起初以为是隔离之速极快,幸得避免。今此再看,恐非巧合。”
  墨然思道:“新兵之众却感染奇快,几乎同时爆发,令人措手不及。你我试遍往昔疫症解法却皆不得效,我观病者脉相复杂,应是热毒之脉却分明更重,不过数日脉相便要大变,难以控制,实不似寻常所闻疫疠。”
  端木便转首面向一侧军医数人所在:“可否劳烦诸位将新兵此前之遇一一详述?”
  一名军医便道:“左相主持征召各地新兵扩军入伍,应召去往罗甸的新兵总计六万余人,最后留下五万,他们由左相身边骁骑营统领数月,后遇羌兵奇袭,粮草毁半,伤亡近万,便还余四万。至此左相由骁骑营护送回京,大将军便派了北曲将军来此主事,领新兵与她汇合,不想刚出罗甸便陆续有人感染热毒……”
  言之未尽,另一名年纪较长的军医紧随其后道:“老朽听闻前方关岭战事!羌兵在汉水河岸起舞祭祀,万人唱喏请山神下恶诅的邪咒……此次疫病来得突然,莫不是山神当真应了他们羌兵!对我大夏新兵下了降头!”
  椅中女子与墨然闻言均怔色。
  年轻者闻言不禁生怯:“若是如此山神为何要应他们?难道当真因我夏国百年来欺侮羌民太盛……上天已不佑夏……”
  负责陪行护卫端木一行的几名军士闻话当即一声厉喝:“胡说什么!莫要口出妄言扰乱军心!”
  几名军医立时唯唯诺诺地退后缄声。
  端木抬眸面向远处,便道:“若然天不佑夏,端木身为清云鉴传人,便应是首当其冲的第一人。”
  众人听得,皆一震,不由微微颔首,目中渐复安定之色。
  此后二人再行看诊试药。
  只是不过数日,饿死病殁者十六七,院中不安惶惧之色渐重,又复哭声。
  寻治之法仍无果。
  再几日,城中霍然已传遍山神恶诅之言,谓大夏失道,上天不佑,故降此病祸,予以惩戒,是谓偿罪,无法可解。
  一时军心大乱,杀敌卫国之战意尽消,逃营者以千计。
  北曲闻讯,严厉镇压,孰料逃营者聚起而反,情形险些失控。
  待到孔嘉、孔懿设计擒杀反首,助北曲稳定局势,新兵除却病者还余两万人。
  ……
  是夜。
  端木若华躺在城西园中予她休憩的简室中,双目紧闭,眉间沁汗。
  透过窗外照进屋中的月光,能见女子鬓边冷汗顺额而下,数日不曾休憩的脸上毫无血色,长睫濡汗,呼吸短促。
  浑噩的脑中一时昏沉,一时混乱。只一张烂漫天真、圆润可爱的娃娃脸猛地跳入脑海中。
  她看见那人笑出两颗小虎牙,眯着眼睛直视自己,笑嘻嘻地说着什么……
  恍然间心头一重,榻上之人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十四岁那年。
  ……
  大夏明帝天和三十年。
  端木若华十四岁,墨然十七岁,花雨石十五,赫连绮之十三岁。
  含霜院厨后的野地深处有一汪小温泉名曰蓄日,背靠小丘,深掩洞中。
  因洞内有温泉热气氤氲流转,故常年温暖湿润,清一便吩咐他们将泉水一侧的乱石翻整成了田圃,常种果疏,以备冬用。
  时值岁寒天气,大雪封谷,师徒五人在谷中,已然一月不出。
  白衣少女独自提着竹篮踩着雪,穿过含霜院去往厨后的野地。
  长廊下,一袭身穿粉色夹袄的少年望见她,当即枕着头踱步嚷声:“又轮到师姐备膳了,这便又要被师姐当成兔子喂一个月的草了……”
  少女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又默不作声地往厨后行去了。
  穿过竹林再行数里雪地,便走进了那方温泉洞中,少女伸手将长裙捋起,系于腰侧,便蹲于田圃一侧将圃中所种的白萝卜轻摇转动,再用力拔出。
  她拔了几根萝卜,又从泥中翻出一些土豆、摘了几把叶宽而肥的青菜和一些长熟了的豆角,便折身出了洞-穴。
  白衣少女随后行至洞外不远的一处小溪前蹲下,长长吐息罢,运力行身暖了暖自己沾泥带土的双手,而后一掌拍开了眼前结冰的溪面。
  掌力所至,冰面碎裂丈余,顿时许多鲜肥的小鱼在碎冰中跳起又落回。
  白衣少女伸手轻轻拂开碎冰和小鱼,便低头将篮中的蔬菜一一拿出放在岸侧乱石上,而后先将竹篮和自己的手洗净了,再一一择洗起摘来的菜。
  稍久,闻身后脚步声,少女顿手,但未回头。
  下时一人突然伸手从后将她往小溪中一推。
  白衣少女身子前倾之余揉身一转一让,身后推她的人当即被自己推人的惯力带得自己往溪水中扑去。
  脚踩岸沿乱石之上,白衣少女下瞬眼疾手快地一把勾住了那人的腰,又将他施以巧力带了回来。
  只是不知来人是有意还是故意,随后又错脚在覆满雪的青石上一蹬,全身的重量直往下冲,带着少女运力不及一起往溪水岸边的积雪中倒了进去。
  他在下,少女撑手在他上方。
  那一袭粉袄的青稚少年便仰躺在积雪乱石中,似真似假地痛呼了一声,而后仰着头笑眯眯地看上方近在咫尺的白衣少女,笑嘻嘻道:“又被师姐躲过去呢~”
  少女一只手撑在他颈侧的雪地中,另一只手慢慢从他腰下抽出。
  手背上俨然已被乱石刮伤了数处,压红数条。
  粉袄的少年便于她撑地欲起时,忽然伸手圈住了她的颈,星子一样的大眼忽闪忽闪:“可惜师姐每次都忍不住拉绮之一把,最后还是要陪我一起摔。”
  白衣少女脸上是一副极漠然无意的神色,伸手欲从颈后拉下他的手。
  粉袄少年便又眨着一只眼,看她道:“只是师姐怎么知道绮之只是跟你闹着玩儿?不是真的想害死你呢?”
  少女拉下他手的那只手突然停住,感受到自己颈间正有热烫的血在汩汩流出。
  ……
  第283章 孤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一瞠。猛地从梦中惊醒。
  就睡在屋内另一张简榻上的璎璃立时醒来,不及穿衣便两步急行至端木榻前:“先生!先生怎么了?!”
  女子汗湿额发,几分懵然地望着眼前的黑暗和虚无。
  璎璃觑见女子额上的冷汗,面色立时变得肃重:“叶姑娘交待,若然先生做了噩梦,便是清云鉴有所警示,当立时布阵以请天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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