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 第3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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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脑后的长针已经被蝉西那一拳给打得,震落了出来。
  若是如此,那她就……
  “绿儿……”端木若华不顾错骨伤痛撑手从青石上爬起了身来。
  她听见了她的唤声,她又唤了她师父,于她身侧相伴照顾她十二年的那个她又回来了……
  可是她宁愿此后余生再不复闻……
  只愿她仍旧安然,只愿她安好无恙,只愿她无病无伤……
  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揪拧了起来。声愈颤:“绿儿……”
  叶绿叶本能地朝白衣之人望去,身体却陡然歪扭倾斜,站立不稳,她伸手用力扶住了身旁冰冷的崖壁。却仍旧身不由己地倾斜踉跄,脑中一阵眩晕胀痛。“师……父……”
  此前断针入脑已极深,这样贸然被打出,恐将顷刻毙命。
  端木若华闻着她的声音,只想摸索来扶她,赫连绮之却伸手就要将衣裙凌乱的女子拖回自己身侧。
  叶绿叶拼尽全身的力,往前扑去,一把将端木若华推开,自己顺势跌入了赫连绮之怀中,而后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张口一口咬在了赫连绮之颈脉上!
  她歪扭倾斜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带着赫连绮之一起栽倒,赫连被她带得踉跄不稳,身体不断前倾的同时,也明白了她的用意!
  “放手!”赫连绮之用力一掌打在叶绿叶后脑上,咬牙切齿地双手掰她的头。
  后脑上的针口似乎流出了更多的血,又好像没有,总之叶绿叶紧紧咬在他颈脉上,任他如何捶打都没有松手,更未松口。
  颈间剧痛、后背伤口失血过多,已让赫连绮之眼前有些昏黑,他再三捶打无用后,反手去拗叶绿叶紧紧扣在他腰上的手指。
  然凛冽的山风迎面吹来,二人赫然已经到了崖洞凌崖的那一面。
  赫连绮之霍然惊醒,还未来得及动作,身上任由他捶打不断的碧绿身影,于此刻,猛然向着崖洞外旋身一扑!
  赫连绮之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她带得往外跌出,在呼啸迅猛的山风中直往下坠!
  端木若华爬起后未及近身,便闻风声呼啸,哗然一声迎面向她吹来。
  跌出崖洞的那一刻,叶绿叶终于松开了咬住赫连绮之的口,面向崖洞内,满目坚韧:“师父,照顾好自己……”
  绿儿只愿来世还是你的弟子……一生侍奉,不背不离。
  少许,崖洞外似乎传来了一声重物砸地的闷响。
  端木若华站立不稳地跪倒在了崖洞内,任凭山风迎面,久久湮声。
  不知过了多久……
  端木若华颤抖着手撑在地上,想要爬起身,终未能,她张了张口,反复数次,方能唤出声:“绿儿!”声音嘶哑,犹如泣血。
  一刹那间满目昏茫,心头血落。
  崖洞外响起兵刃相交之声,久久方歇,端木若华不知回头,直到步声穿过入洞的窄缝来到她的身边。“师父!”
  雪娃儿听到他的声音挣动醒来,一瘸一拐地爬回到了来人脚边。
  云萧长发凌乱,面上、颈间、手中所握的铁剑上,无一处不是新鲜的、亦或已然凝块的血迹,他伸手将地上衣裙凌乱、周身一直在颤抖的女子用力搂进了怀中。“师父!”
  端木若华半是恍怃半是浑噩,慢慢伸出一只手,指向了崖下。
  云萧意会了什么,又好似预感到了什么,呼吸陡然也变得急促起来,他一把抱起怀中女子,将雪貂拎起放在女子腹上,便转身带着她钻出了此方崖洞。
  血战一夜,追寻羌骑找来,虽已几近力竭,满身皆是内外伤,但仍旧以最快的速度掠下山林,带着女子来到了那方崖洞外的悬崖下方。
  他早已看到女子颈下鲜血淋漓的牙印,和腰间散乱的系带,但没有问。未察女子身上还有其他伤口,就只把手中铁剑死死握在了五指间。
  云萧停下脚步的那刻,端木若华的呼吸陡然颤抖得无以复加。
  没有声息。
  她听不到活人的一点声息。除了她和萧儿,此地没有活人。
  眼泪顺着空茫的双目往下流时,云萧的眼睛也已赤红。
  晨光微曦,孤崖下,野草逢迎。
  碧绿的身影仰面躺在几步外的乱石杂草上,睁目看着上方的天空。脑后的血迹晕染开来,将她的发、她的颈都已浸湿,她静静地躺在那里,鼻中同样有血流出,断气已久。
  云萧不愿再把怀中的人带过去,但端木若华已然伸手探向了传来血腥味的方向。“绿儿……”她唤,声音嘶哑。
  云萧稳住自己的声息后,还是一步一步将怀中的女子抱到了、那乱石杂草前。“大师姐……在这里。”
  端木若华一直往前伸的手,终于摸到了石上那人冰凉的手臂,而后顺着手臂往下,摸到了她的腕脉。五指抖了一下。而后另一只手又挣扎伸出,整个身体前倾地探向了叶绿叶的颈,摸到血迹时又抖了一下,之后还是摸向了叶绿叶的颈脉。
  她的手停在了叶绿叶的颈脉上,随后细细地抖了起来。
  云萧看到了叶绿叶被反向掰折后、甩落在身体两侧的手,有一道血迹沿着乱石和杂草的痕迹歪歪扭扭地通向崖下左侧的野林中,穿林后、再往前,就是此下羌骑和反军的驻地。
  云萧双目通红,心里一刹那间的冲动,是想要顺着那道血迹追上去!杀了他!
  但他不敢再将她留下,放在他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只得咬着牙伸手,牢牢按住了自己握剑的那只手!
  任由双目一点点红彻,眼前亦变得模糊。
  女子的手停在石上那人的颈脉上,崖底的风慢慢将她的手,也吹得如没有生息般冰冷。气息从凝滞到颤簌,她下时又移动着双手摸向了叶绿叶的头,和脸。“绿儿……”声抑,声悲,声泣。“绿儿……”“绿儿……”“绿儿……”
  端木若华挣扎着往前倾身,整个人趴到了石上那人的胸口,她摸索着她的头,她的发,她的眉眼,最后将她紧紧搂入了怀中。
  便似十二年前,她将险些被欺辱的绿衣小女孩儿,第一次搂入怀中时一样。“绿儿——”声颤嘶哑,悲极难抑。
  云萧根本承受不住,跪地从后紧紧环抱住了她和石上的人。“师父……”他的声音亦已含泣:“不要这样……”
  端木若华恍若不闻,一遍遍地摸索着叶绿叶的头,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埋在心口,一遍又一遍地泣声唤她:“绿儿……”“绿儿……”“绿儿……”
  云萧听着她一遍遍的唤声,整颗心犹如撕裂了开来。手足无措地抱着她,周身亦抖。
  下时女子剧烈颤簌起来,一口血从喉中涌了上来,慢慢从端木若华口中涌出,而后顺着下颚,一滴接一滴地不停滴落在她锁骨上。
  “师父!”云萧越加慌与惧,抖手抱着她,那样无力、无措地嘶哑唤她。“师父……”
  女子慢慢仰头倒落下去,双手随之滑落,终于放开了怀中那“人”。
  第338章 稚子牵衣问
  大夏天隆十年,十月初五。益州境内,西羌第一勇士——虎公主拉巴子联合先零、卑湳两部落,计十五万羌骑兵大举来袭。
  大夏中军遭遇重怆,仅剩两万兵马退守回了平夷地界的毕节城内。
  夏军主帅巫亚停云帐下心腹将领,左军将军天涯、后军将军北曲,率部于毕节城前挡下羌骑十数万大军,浴血不退,直拖到城门关闭,战死城前。
  时任夏军监军的左相文墨染被虏,身边骁骑营将士及大内高手二十人全部战死。
  十月初九,于撤退奔逃途中失去踪迹的清云宗主被其弟子找回,带到了中军所在的毕节城内。
  蓝苏婉与玖璃、羽卫数十人,由纵白领路,找到云萧时,少年人正着手收敛叶绿叶的尸身。端木若华于他身边呕血昏迷了过去。
  蓝苏婉喑哑着语声,命玖璃及羽卫护送二人入毕节城,自己留下来亲手安葬了叶绿叶。
  入城后,端木若华醒了过来,空茫的双目惘然迟怔少许,闻云萧唤了一句师父……便又再度呕血红了眼眶,随后发起高烧,一连数日不退。
  蓝苏婉闻讯赶来时,端木若华已于榻间昏迷不醒七日,云萧衣不解带地侍于榻前,眼下尽是青黑,不知何时趴在女子榻沿上睡着了。
  雪娃儿察觉了蓝衣之人的到来,挣扎着抬起头来看。它于蝉西手中伤得不轻,云萧予它检查救治过后,将它放在端木榻边一张铺了褥毯的宽椅中一并照料。
  蓝苏婉朝雪娃儿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慢行至榻边,取了一张薄氅盖在了云萧身上,而后绕至端木榻边给女子把脉。
  脉细而微,便同璎璃此前诉与她的:渡罢天鉴元力后,内元大失,残身将殒,余下不过一年时日……
  为续师姐的筋脉,师父不惜将自身天鉴元力渡予……于此能知师姐之死,于师父心中应是何等伤痛。
  蓝苏婉满面沉殇,目中亦深悲疼惘起来,思及璎璃如今的处境,眉间更是紧拧。心口一点点揪疼起来。
  “二师姐来了多久了?”云萧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抬头来看着坐在端木榻边的蓝衣人。
  蓝苏婉闻他声音嘶哑,控制不住地有些心疼,垂目轻声道:“不过片刻……师弟下去洗漱休憩少许吧,师父这里,我会守着。”
  云萧还想说什么,蓝苏婉再道:“师弟若精力不济,连我入了屋内都不能察觉,守在师父身边也是无用。”
  云萧闻言滞了声。
  心下想说因是二师姐,气息靠近时便知是亲近之人,才未察觉,若换做别人,自己定能察觉……只是滞声一许后,终未解释,少年对着蓝衣之人微微点头罢,转身出了端木所在的屋子。
  益州作为战地,多数百姓为避战乱而东逃,房屋空置,田地荒废。
  中军进驻毕节城后占据了城中空置的房屋做临时营舍,及收治伤兵的医堂。大军余部轮流驻守城门及城墙四周,警戒示警。伤兵暂且在城中医堂内休整。
  云萧回到自己休憩的屋子,洗漱中途便已意识不清,未久便再度沉沉睡去。
  蓝苏婉守在端木榻边,夜半时忽闻女子呓声,语声苦痛而颤抑,带着无穷无尽的悲思哀意。
  端木若华第一次梦到了梅疏影。
  她还在毒堡客院之中,梅疏影从榻上将她抱起,要带她走,她不肯放下毒堡内的众人,随他离去……
  梅疏影随即便怒,目中神色狠厉绝然,他一字字与她道:“端木若华……在我等眼中,人便是有三六九等!分亲疏远近、能舍与不能舍!有的人死我乐见其成,有的人哪怕挫骨扬灰本公子眼也不眨!今日你要么此时此刻现在就跟我走,否则我连你亦能舍得下!”
  她终是摇头。
  后来便见惊鸿一弩破空而至,一袭白衣挡在自己身前,鲜血染红了他衣上本就醴艳的红梅,温意从他的口中、胸前,渡入了她的颈间、衣内,她满身满手,沾染的都是他的血……
  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女子于昏沉中毫无自知地,泣不成声。
  后来便是阿紫扬刀挥砍的邪戾狂笑,一遍遍地传入她耳中,直到她抬手对着笑声传来的方向,射出了手中的银针……
  笑声立止,紫衣的人儿徐徐倒下,她看着自己所在,眯眼儿笑着喃声:“谢谢师父……没有让阿紫……再错。”
  痛意从心口蔓延开来。她的心口仿佛也被那根长针贯穿了,一滴一滴地滴着血,从她射出银针的那一刻,直到今日。
  “绿儿只愿来世还是你的弟子……一生侍奉,不背不离。”绿衣的人抱紧赫连绮之,仰面在她面前,向着狂风呼啸的悬崖下倒落下去,崖外的风吹在她的脸上,那么冷那么冷,似要将她脸上的泪,心头的血,都凝结成冰。
  她说:“师父,照顾好自己……”
  她说:“竹简太寒,绿儿读给师父听就是。”
  她说:“师父,下雨了,弟子送您回房中歇息。”
  她说:“绿儿在。”
  她说:“你受了伤,还一路用轻功跟着我吗?”
  心口仿佛被人剜去了一块,其上刺着长针,又裂开了道道纹路。至今日,终于是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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