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她的步步逼问,他一步步往后退,他蓦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他索性躺在了地上,仰面看着漫天烟火。
“所以宋连城,我们这辈子注定没有办法扯平了,你骗我,我骗你,我欠你,你欠我,这许多,已经扯不平了。”
连城看着江逸尘的脸,初见这个人,是在死囚牢里,他邋遢的样子几乎看不到脸,的确如他所说,他们之间已经扯不平了。
“既然你找我没什么事情,我就走了。”她轻声说了一声,扭头便走。
江逸尘也没有去追,他只是静静地盯着烟花,像是陷入某种回忆之中。
连城往前走了一段路,忽地后颈一痛,跟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百乐拍拍手从远处走来,刚刚她丢出去一枚石子,正巧打中了连城。她走过来蹲下身,抬手就要去碰连城,江逸尘忽地开口道:“别伤她!”
百乐心里一丝尖锐的痛,她强迫自己笑道:“你慌什么,我不过是打晕她而已,我们不是早说好了吗?”
江逸尘走过来,稍稍推开百乐将连城抱了起来,的确引连城出来不过是个计划而已。
百乐看着江逸尘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更加难受,她跟了他那么久,却从未见他如此温柔过,她不由得问了一声:“江逸尘,你该不会是对她动情了吧?”
“动情?”江逸尘看着连城的脸,轻轻笑了笑,“怎么可能呢,我恨都还恨不过来呢。”
百乐很想相信他的话,可是他的微笑太深情,他的声音太温柔,恐怕他也在自欺欺人吧。说什么恨,也不知是想让她相信,还是想让他自己相信。
连城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此时离恒泰娶亲,不过剩下了一天的时间。
她有一瞬间的茫然,不知道身在何处。双手双脚都被绑着,此时酸麻地疼。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顺天府的大牢里,而之后的那些事情,是不是都是黄粱一梦,包括和恒泰相爱,包括恒泰要娶醒黛公主。
“醒了?”一道清冷女声响起来,将她从茫然拉回现实之中。
连城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个蓝衫女子坐在长凳上,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一碗米饭一碟青菜,还有一碗清茶。
“这是什么地方?江逸尘呢?”连城连忙问道。
蓝衫女子正是百乐,她听连城张口就问江逸尘,压抑在心中的忌妒就化作了愤怒,她站起来,尖着声音喝道:“你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男人,还这么念念不忘地记挂另一个男人做什么!”
连城被百乐吼得莫名其妙,皱眉道:“姑娘你是什么人,我并不认识你,也不曾得罪过你。”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百乐冷笑道,“来吧,吃饭吧。”
她转身端起饭碗凑近连城的嘴巴,连城歪过头去。
“我不吃,你让江逸尘来见我!”
“你不吃?我喂你吃!”百乐心中一狠,直接将饭硬塞进连城嘴里。
“住手!”江逸尘大喝一声,他正巧来看连城有没有醒,才到门口就看到这样一幕,他走过去夺下百乐手里的饭碗,脸色沉得可怕,“你要做什么?”
百乐愤愤然道:“这么在意她做什么?我又没有害死她,只是让她吃饭而已。”
“你先出去吧,我有些话要和她说。”江逸尘冷淡地对百乐道。
百乐心中气闷不已,她摔门而出,心中的委屈瞬间化作了热泪。为什么呢,自己一直陪在他身边,花尽心思让他开心,可是为什么,他从来都看不见。
江逸尘放下饭碗,走过去在连城身侧坐下,连城瞪了他一眼,稍稍挪开了一些,江逸尘笑笑不在意。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你这么费心思把我弄到这里来,到底想做什么?”连城很是烦躁地问。
江逸尘漆黑的眸子里,隐藏着一丝忧悒,他忽然放轻了声音,他说:“连城,你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吗?”
“我不愿意。”连城果断地道。
江逸尘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已经缓缓地说起了那段,湮灭在了红尘中的往事。
他的故事,开始于二十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个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只能沿街乞讨的孤儿。
那天他从一个沿街卖唱的姑娘那里抢走了一把铜钱,却被听姑娘唱歌的路人逮住狠狠揍了一通。他只是太饿了,想要偷几个铜板去买个热馒头暖暖肚子。
那群人对着他拳打脚踢,那时候小小年纪的他已经能够明白死亡的恐惧,他想他大概会被打死吧,死了之后,像其他乞丐一样,被抛尸荒野,尸体或者烂掉,或者被野兽吃掉。
然而在他绝望的时候,那个唱歌很好听的姑娘开了口,她走过来拉开了还在殴打他的那些路人,她蹲下身将他抱在怀里,他仰着头看着她好看的脸,她的眼睛很好看,尤其是阳光落在里面,就像是会发光的星星一样。
“小女子杏雨,谢过诸位老少爷们!诸位给我捧场,又见有人偷钱,仗义相助,杏雨感激不尽。只是这孩子瞧上去也怪可怜的,想来也是饥寒所致,杏雨想要帮帮这个孩子,情愿给他些铜板,也请诸位看在杏雨的面上,就饶了他这一回吧!”她求着周围的人放过他一马。
人群散去了,她用温柔清冽的嗓音问他:“小弟弟,你怎么不回家去呢?下次可不要再这样了,遇到坏人可就糟糕了。”
他就摇了摇头,从未觉得伤心过的他,第一次有了想哭的感觉,他委屈地摇摇头:“我不知道要回哪里去,我没有家啊……”
他看到那姑娘怔住了,她眼中的神色分明是慈悲和怜悯,她抬起袖子替他擦了擦脸。
“我给你上点药吧,不然这伤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他总是羡慕那些有爹娘的孩子,他总是无法想象出娘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可是看着眼前,小心翼翼地替他擦脸替他上药的女子,大概娘亲……就是这个样子的吧?那瞬间,满心的苦楚和无辜,全都化作了眼泪,他号啕大哭地投入她的怀中。从此以后,他不再是街上的小乞丐,他成了她的干儿子,有她一口饭就有他的一口,有她一件衣服,就冻不着他。
后来她带着他去了富察将军府,那里有她拜过了天地的相公。可惜那时候她的丈夫已经是个将军了,住在将军府中,寻常人是见不着的。
她一路卖唱,只为筹得银子来找他,可是那一天,他们被拒之门外。
“我们将军早就娶了尚书大人家的小姐了,你怎么可能是我们将军的发妻呢?赶紧滚开。”那些士兵嘲笑他们,然后在这嘲笑声里,他看到了由远而近的香车宝马。
他和杏雨狼狈地站在路边,看着华贵无比的马车被引入将军府,他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有些人的世界,是他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企及的。
不过那天,富察将军还是来找了他们,他将他们带到了客栈之中,他拉着杏雨的手,说着自己的无奈,说着自己的抱负,说什么一有机会便接他们回将军府,说什么从未忘记过自己的发妻。
杏雨信了,或者说那时候的江逸尘也相信了。
杏雨为了不耽搁富察将军的前程,相信他许的那个虚幻的未来,带着江逸尘踏上了返回家乡的路。
故事到了这里,或者如果没有那样的意外,他的人生也不会变成这样。就算富察将军不认他们也没有关系,他会照顾杏雨,在一个无名小村里伴她终老,或者他会娶一房妻子,相貌平平但性子温婉,可能还会有一两个孩子。
可惜凡事如果都尽如人意,那么他也不会成为手染鲜血的匪寨头子了。
那天将军并没有来送他们,而是随便差遣了个士兵来,说是将军夫人知道了他们的存在,正在大闹,将军走不开无法来送他们。
杏雨那时候还是满心地为将军着想,她说:“务必要保全将军的前程啊!劳烦你和将军说,就说我们等多久都成,只要不耽搁他的事情。”
然后她就带着他上了船,船到江心,艄公却忽然拔下了船上的一个塞子,跟着就跳下水去。
江逸尘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说的那句话,他说:“对不起了!我这也是奉命行事,冤有头,债有主,实在是你们的存在妨碍了人家,这才派我来送你们上路!你们若是告到了阴司衙门,可不要怪我啊!”
接着便是漫天的大水,他用力地拉着杏雨,可是水流那样湍急。
那天的江水有多冷,那天他们在江面上喊得有多用力多绝望,那么大概他对富察将军的恨便有多深。
后来他和杏雨被匪寨的大当家救了上来,可惜杏雨已经没有了呼吸。
无论他怎么喊怎么摇,她也没有睁开眼睛过。
他恨,他痛,可是他无能为力。
那时候将他从江水里救上来的大当家对他说:“男子大丈夫,只能流血,不会流泪。要有什么委屈,就拿刀子说话——今后你就跟着我,记住!以后不可以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