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连城心急,索性推门而入。入目见秦湘披衣在床榻间咳得厉害,人已半伏在床帏前,意识不清。连城见她病得这样严重,口中念着去找太医,却被秦湘一把拉住。
“我们这些宫女,哪里能看太医!不合规矩!”
在这宫中,太医从来都只是给主子们看病的,并不能过问下人的病症。可连城不管这些,她只知道秦湘姑姑病得这样厉害,若不能瞧治,便要出事。
“说了不成……就……是不成,你快走吧!莫要管我……”冷汗一滴滴落下,秦湘握紧连城,死死坚持。
连城心中一紧,找不得太医,她便决心自己照看秦湘。她扶着秦湘躺下,片刻工夫便由床前的水盆里拧出两面手巾,其中一面挂在床头,另一面替秦湘抹脸。犹记得儿时娘亲也是这般照料自己。丽娘在世时常说,京城冬季极是干燥,容易引人咳嗽,若是挂上一块湿湿的手巾,则可以润润干,一觉睡得安,醒来之后,手巾就会全干。一想起丽娘,连城心中发酸,从来都是娘亲照料自己,待子欲养而亲不在。眼下对秦湘,她便照顾得更尽心尽力,一半也是将秦湘当成欲要孝敬却再没有机会的丽娘。
“明儿早上,我去讨些琵琶丸、秋梨膏什么的来给你吃,吃完就舒服了!”橘色的暖光映着连城一双格外清明的眉目,细密的汗滑过她的额头,她却丝毫不顾,不停歇地为秦湘擦拭。秦湘虚弱地抬起眼,视线恍惚中见连城忙来忙去的身影,几分感激,又有几分疑惑,着实摸不清楚连城的心思。自己日里变着法来折磨她,她竟然还以好心来报,甚而怀疑她莫不是憋了坏主意。
见秦湘怔愣着,连城似看穿了她心绪复杂,爽朗而笑:“人在世上活着,谁都不容易,你怎么对我,那是你的事,可我见你咳嗽痛苦,却不能不管,因为这是我的事!”
秦湘默然无言,静静垂下目光。
连城替她盖过软衾,随即放下靛青色帷帐,起了半身道:“我再去给你打几盆水来,放在床四周,待有了水汽,你这咳嗽便能缓缓了。”
说罢,正要移步,却见帷帐间探出秦湘一只腕子——
“丫头,你给我等一下。”
连城僵了步子,疑惑着转身,只见秦湘缓缓掀起一角帷幕,苍白面容上依旧是一脸莫测的神色。
“你别以为和我卖好,我就吃你这一套。”秦湘倚靠在榻前,目光凝着连城,“我提醒你一句,投机取巧固然有用,但皇后娘娘也不是那么好骗的。”
连城愣了愣,瞬间明白了秦湘的话意,便点点头,应了一声。
秦湘这才面色好转,释然地舒了口气,缓缓扬了一笑,满是平静:“那么,咱们两两相抵,互不相欠了!”
连城只觉得秦湘这话说得偏颇,下意识回应她:“有什么欠与不欠的?大家都在宫里,都是伺候人,大家应守望相助嘛!我也不图姑姑你什么,你呀,只管把你的咳嗽调养好,这比什么都强!”
秦湘由这话听得心头一牵,再又望去连城的年岁样貌,转而念起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当年,她丈夫恶赌,越赌越穷,越穷就越赌,欠下一堆赌债。那孩子仍在襁褓之中,便由她丈夫卖了银两偿还赌债。往日种种,便如噩梦,不堪回首。想来那孩子若在身前,正是如连城的岁数光景,也该是这般年轻气盛的模样。倘若他能在自己眼前,这般服侍自己,她便是死也甘心了。
泪,顿时充盈了双目,秦湘将头扭至内榻一侧,抑制不住的泪纷纷落下。
“你怎么哭了啊?”连城慌张地扑至秦湘身前,不住地拿帕子替秦湘拭泪,口中念念有词,“咱们可银货两讫、两不相欠啊!姑姑你这哭得可没道理啊!”
秦湘拉起连城的腕子,连连摇头,叹了口气:“没什么。我是想起了我失散多年的儿子。”
儿子?
连城一惊,初以为秦湘似如宫中的老姑姑们,终生未嫁,孤独半生。原来她也是有家有儿子的,且是失散多年。此时,她见秦湘又发起了呆,便忙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秦湘怔怔转过神来,面上的痛色缓了几分。
连城轻轻问了句:“秦湘姑姑,你刚才说你儿子怎么了?”
垂首间,秦湘揩了眼泪,摇了摇头,不愿再言,只说夜深了,让连城去睡。
连城乖巧地退了半步,站起身,回说打完几盆水,就去睡。才又转过身,即听秦湘故作严肃的声音漫出了帷幕:“你给我记住,皇后是一个极精明的人,你想用印刷佛经蒙蔽皇后,她可是最讨厌被蒙蔽的——你可别以为自己能糊弄得了娘娘!”
连城闻言,含了一笑,摆摆手道:“姑姑放心养好身体!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我打水去了!”
秦湘透过帷幕望向连城背影,直到那绯色身影融入了门外,一丝笑意缓缓爬上。她摇了摇头,心下笑叹,连城这丫头虽只知道逞能,也确实有几分讨人欢喜的能耐。便是连自己,竟也有些中意她了。
天色还未大亮,坤宁宫的大殿上已然铺满了一千份《四十二章经》。
辰时,皇后由内殿缓缓而出,目光扫过跪在回廊上复旨的连城。晨间洗漱时,便听宫人四下都在议论,这宫女房一夜之间便抄录了千份经文,所以一早便遣人传了连城前来回旨,随之送来坤宁宫的便是这一殿的千份经文。
皇后随手拣了一份经文,扫过几眼,另拣起一份,几番比对着,脸上渐露出怒色。
殿前的回廊,铺着金色氆氇,连城便跪在其中。此时她将身子压得极低,屏息间,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投机取巧!弄虚作假!”云织的袖摆狠狠垂落,皇后将手中经文一摔,怒叱向连城,“连抄佛经这种事情,你都敢如此不恭敬,可见绝非善类!连城!你还有何话可说?”
连城忙叩头,额头不停地落地,口中亦不住地念着:“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
“停!”皇后一步走至她身前,似是更怒,“你疯了吗?怎么总是重复这句话!”
“请问皇后娘娘,我重复几句话,难道错了吗?”
“自然是错的!”
连城略呼了口气,大着胆子略抬起头,瞧探着皇后脸色,缓缓道:“连城将自己的话重复说了不到十遍,皇后娘娘就已经开始厌烦——那么连城和众姐妹若是将佛教抄上一千遍,佛难道不会厌烦吗?”
皇后被这一句呛住,半刻讶然。
“连城觉得,佛经不在于读,也不在于抄,而在于理解,去领悟。慧能不识字,能得禅宗六祖之尊;周利盘陀伽只会念‘扫帚’两字,结果也能证得阿罗汉果。这就是慧根和缘分——假如只是一味抄经求解脱,去浮躁,那根本就是缘木求鱼啊!心如果空了,万事万物都可以是空的,心如果是满的,万事万物也都可以是满的。”
“小小年纪,竟然满嘴野狐禅!”
皇后冷笑一声,移步迈出大殿,人立于回廊上,初日的金耀光芒将她一身朝衣映得闪烁流离,垂首间睨了脚边的连城一眼,声音扬起:“好!你不是说什么空,什么满吗?禁宫之中,共有铜缸一百零八口。”
心中一沉,连城慢慢锁起蛾眉。
“你若能在明日日出之前,将所有的铜缸由空而变满,本宫就饶了你。”皇后说着,目光转去百阶下被阳光照得锃锃发亮的大铜缸,神色一凛,“否则——两罪并罚!”
三
连城已入宫数日,恒泰日夜难安,百般差遣郭孝前去打探连城的消息,连城的消息还未得到,便传来军营大乱的讯息。朝廷军饷不齐,饷银又少,军士们早有不满之心,而今簇拥一处,哄闹着要朝廷加饷银。恒泰只觉各营军卫俨然是胡闹,军中饷银的发放皆由朝廷记录在案,并非能凭众人几声牢骚便轻易更改,如今各营这般混闹,只剩扰乱军心。
匆匆赶往军营途中,却见江逸尘在军营由众人簇拥着,恒泰远远望着这一幕,神色冷住。
“前日随富察将军来军中的江逸尘先生,今日见军中饷银迟迟不发,于是取出了几箱自己窖藏的银子,每人都有四只元宝,大家齐声欢呼,好不拥戴江先生!目前似乎就只发了勇字营的五十来位弟兄。但这一发不要紧,好似投石入水,整个大营都轰动了,人人都盼着拿元宝呢!”一个军士跪了恒泰身前,畏畏缩缩地将这场面的情况道出。
“他是在代朝廷赏赐军士?”恒泰锁紧眉,“江逸尘好大的胆子。”
恒泰径直走向江逸尘,冷冷瞪他:“江逸尘!你私自给营中的弟兄发了大笔的银子,如今几个营全部都闹起来了!你才来军营几日,就给我们添了这样大的乱子!”
见恒泰怒火冲天,江逸尘反是不急,优哉道:“军营又不是我在管,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只是一时看不惯。这些当兵的也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家里不是有老父老母,就是有几个儿子等着吃饭,军饷一日不到,你叫他们怎么活?所以我一片好心,将自己的积蓄拿了出来,发散给这些兄弟们,难道有什么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