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那人哑然失笑,叹口气,随即摇头:“说得句句在理,可惜都是孩子话。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越是高高在上,越是事事不得自由。”
皇后的家族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身为帝王,必要思虑周全。虽然皇帝是一国之君,但其实也是君为一国,平常老百姓敢爱敢恨的事情,他反而不能做。帝王,也有帝王家的苦衷,非世人皆能明白。
这话,连城倒是极为赞同,索性点头:“所以我觉得那女子也是笨蛋。”
“怎么讲?”
“被惯坏了。”连城一针见血,毫不留情,“皇上的温柔好处,她当成习惯了,麻木了,忘记了,不知道感恩,可不就忽略掉了……”说着却也愣住,想来自己和恒泰,莫不是如此。恒泰对自己的温柔和好处,自己不是也由他惯坏了?!
“可她还跟别人有了私情。”
连城回过神来,盯着他,一时没忍住:“胡说八道!女人的心,本来就是小小的。一个人住进去了,就再容不下别人了。我不认识她,可是我就是知道,她跟皇上既然曾经那么好,她的心里就不会有别人!”
那人听得一愣,好半天没有丝毫反应。
连城再一站起来,迎面看到对面那口锃光发亮的大铜缸,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听故事,水还没挑呢,忙拎起扁担和木桶,亟亟告别。人溜出几步外,又听那老人家爽朗笑音自身后漫上——
“你放心吧,我会施展法术助你一臂之力的——在天亮前,水缸一定就满了!”
连城气他到现在还在与自己说玩笑,嘴里念叨着,脚下越跑越快,突然一阵眩晕,只觉夜幕更黑,身前的景致离自己越来越远,尚来不及呼出一声,人便跌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已不知睡了几时,只待暖融融的阳光将殿阁映照得四壁通彻,一抹余光坠于连城眉间,她皱皱眉,惺忪地睁开双目,所见竟是红日高照。一个鲤鱼打挺,她立时坐起身,又见水桶和扁担都在手边,方才记得还有那八十九个铜缸。抱起水桶就要往水井边上跑,步子方迈开几步,又折了回来,诧异着盯着睡着前明明还空着的那口水缸,再往前走几步,沿着回廊一路而下,竟是——
如那老人家所说,他用法术将全紫禁城的铜缸都灌满了!
四
坤宁宫。
一盏宫灯悄然灭去,罗幕低垂间,伺候皇后晨洗的宫人们鱼贯而出。
内殿中,皇后端坐镜前,乌丝垂下,漫至腰间。她握起一丝落发,略有些神伤年华逝去,转念间又想起自己罚连城去挑水,全紫禁城一百零八口铜缸,如今想来,这惩罚似是有些重了。又念起昨日召来秦湘,听由秦湘说那丫头人不坏,只是时而耍些小聪明罢了。
皇后心中一叹,其实她倒也未想如何难为连城,每每出个难题都能被个小丫头一一破解,才又给她出了个难题。
“我啊,就是这样的脾气。年轻的时候也是不饶人,结果累得慧妃进了冷宫。”皇后自嘲一笑,连连摇头,“如今又是难为一个小丫头。”
念起慧妃,她不无愧疚。她后悔当年将醒黛叫到冰湖边,去看慧妃与良工那一幕,然后叫这个孩子把自己的母亲给害了。如今想来,慧妃和那戏子必然不会有什么苟且之事。所以这些年来,她对着醒黛,便是愧疚不已,恨不得将对慧妃的亏欠弥补在她一人身上。
梳洗毕,皇后由内殿步出,一眼看到连城蓬头垢面地迈进殿前,跪于身前请安。
皇后瞬间心软,朝她微微一笑:“这一夜没睡吧!怎么样,水有没有挑完?”
连城挠挠头,糊涂道:“睡倒是睡了,而且一百零八口水缸,也都灌满了水。”
皇后闻言,睁大了眼睛,讶异道:“可以啊!你这么厉害!”
“不是这样的。”连城赶忙摇头,自地上爬起来,将昨夜的场景连说带比画着,“我昨晚上遇到了一个老人家,他是一个会法术的老神仙,是他运用法术,帮我把缸灌满水的……”
见皇后与秦湘疑惑着面面相觑,连城欲再言时,殿外已传来传唤声,奏报皇上驾临坤宁宫。殿门随即被两侧宫人拉开,幔帐拥簇下的皇帝步履稳健,靛青色的朝衣由金色阳光染就一层璀璨。那稳健轻盈的步声,还有袍衣滑过衣摆的窸窣声,听在连城耳中却有几分熟悉。连城狐疑着悄悄抬了眸,偷瞧皇帝圣驾。
她仰头时,恰皇帝也将目光移转殿中,正落在她额上。
四目相接,连城睁圆了眼睛——
“您不是那个老神仙吗?”
面前这位九五之尊,竟是昨夜的老人家。不,应是昨夜那老人家,便是皇帝!
“啊!您就是皇上啊!”
威严之下,皇帝仍是忍着一肚子笑,看了眼连城,便转身对皇后道:“这孩子,倒也傻得可爱啊!皇后啊!朕要问皇后借这个孩子一用,不知皇后肯不肯啊?”
皇后此时,也似乎明白过来那一百零八口缸是如何灌满了,温然一笑,即应:“既是皇上要用,臣妾听从皇上吩咐。”
拜别皇后,连城一路由皇帝带出坤宁宫。皇帝一路步履极快,似是有紧急之事。由坤宁宫入西宫,待走至最后一处回廊时,皇帝猛停住了步子,风扬起他朝衣一角,刺眼的阳光一并遮掩住他的表情。昨夜离开连城,他辗转反侧,想了一夜,笃定了要交给连城去做一件事。
“连城,昨夜,朕讲给你那个皇帝和慧妃的故事……”
“我知道了。故事里的皇帝,便是您!”连城点点头。
皇帝终于鼓起勇气:“如今慧妃已经出了冷宫,那么,朕应该如何与她相处?这事情看似简单,其实中间又有颇多不方便之处。总之,连城你记着,既不能失了朕的颜面,又不能让慧妃感觉到不舒服。朕给你出了这样一个难题,就看你能不能解了——若是做得好,朕自有赏赐!”
连城笑着点头:“好!这可是皇上您说的!”
说着伸手拍向皇帝肩膀,却又猛地愣住,意识到自己造次,便立时收了手,低下头时,闷声嗫嚅道:“慧妃,现在何处……”
军中之乱,已迫在眉睫,再无平息,代发饷银之事便要被上奏朝廷。
富察将军凝神坐于帐中,面对着展开在面前的白纸,迟迟落不下去一个字。他面前,立着江逸尘。此时,江逸尘一脸平心静气,他道:“倘若干爹肯当机立断,将害死我干娘的凶手绳之以法,我便拿出我所有的家当来平了这次的风波。若是您仍要考虑,那么饷银的事情闹大了,恒泰首当其冲要当其责,我亦不能逃脱。您想想吧!是自己的两个儿子重要呢,还是那个凶手重要?请干爹务必三思!”
冷墨,坠下,富察将军随之一颤。细细密密的汗爬满额头,他闭了眼睛,又睁开。杏雨之死,除了映月,再不会有他人下手。而这,他素来心知肚明。映月虽置杏雨于死地,但她毕竟是这将军府的福晋,更是恒泰的额娘。杏雨之事,对着江逸尘,他本是一再退让,如今却反被其步步紧逼。他知道,江逸尘不过就是要逼自己说出真相,给杏雨一个交代。
“报——大将军!少将军在外面训话呢!”
一声传来,富察将军和江逸尘皆是一颤。江逸尘率先扭身出帐,待富察将军转过神,忙丢下手中羊毫,随之大步迎去营帐外。
大营前,旌旗猎猎,冷风刺骨。
但见恒泰只身立于人前,银色长麾将他的身影显得更为瘦削。此时,他目中冷如寒冰刀子,似能以一道目光刺穿人心。他将手中郭孝片刻前递上来的书信高高扬起于头上,朗声道——
“弟兄们!昨日得到的奏报,说是二十年前,朝廷派去极北宁古塔的将士们已到归期,要回来了——朝廷特别批示,要再选送两百名忠勇之军士,赶赴宁古塔披甲。这一去就是二十年,所以朝廷特许每一位愿意去宁古塔的军士,皆可获赏雪花白银一百两。唉,这宁古塔乃是我大清流放犯人的地狱,又岂是人能住的,所以我有个私心,想将这件事情推掉,让朝廷去其他营中招人,咱们兄弟何必要去呢?”
众士兵闻声,忙出言应和,一个个扬着大旗欢呼“少将军英明”。
恒泰将军士们的反应看在眼底,这些八旗子弟平日里养尊处优,真正要派去宁古塔,又怎会有人愿意前去。而他,借用的便是这些军士们的懒散之心!
眉间一抹凛冽滑过,恒泰转了语气,道:“可惜一件事,我听说江先生昨日已经在勇字营里选了五十多位兄弟,准备送往宁古塔,连名册都写好了。既然这五十人出在我们这儿,那么剩下的一百多号人,就也只能从我们这儿挑选了——谁叫银子已经拿了呢。”
众士兵一派哗然,万万想不到,一时贪财反要被送去宁古塔。几日前还在万分拥戴江先生的军士们,瞬间换了脸色,一个个将身上的银两掏出来丢到地上,纷纷念着险些要被江逸尘害死。而这一切反应,皆在恒泰意料之中。他凝声静气地瞧着面前的士兵将江逸尘散发的银两悉数丢弃,故作惋惜道:“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不拿难道不可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