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他要她等着,等他将雪梨树砍了烧了,她便只能吃桃子了。
连城不明所以地看着江逸尘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离开,目光一路追着他离去的背影,却在园林深处看到一抹熟悉的银蓝麾衣的身影。连城刹那间愣住,目中生起一丝纠结,张了张口,还未唤出一声“恒泰”,已见恒泰扭身大步而去。
方才那一幕,他必是都看见了,却不愿意听自己讲一个字。
一袭冷风贯穿了连城周身,她颤了颤,心坠得更低更深。
二
至重阳节,军中大营展开武将演武,校武场又传来江逸尘重伤了明轩的消息,眼见得恒泰的神色一日较一日更差,连城再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江逸尘三个字。
这日午后,连城在府中园子里瞧见了秦湘姑姑,这才知道,接连数日来,醒黛公主闭门不出,甚而自服能致人慢性中毒的膳食,只为求死。皇后担忧公主安危,便差遣秦湘前来府中,劝慰公主,疏忧导郁,二来也欲要秦湘代其教授公主一些家宅和睦之道,可以从中化解与连城的矛盾。如今秦湘已在府中住了好几日,醒黛公主的状况也日渐好转。
听及醒黛不好,连城有心去探望,但转念又想起恒泰要自己避开公主的嘱咐,也再不敢贸然行动。这些日子以来,她只觉得人心难测,往日觉得浅显易懂的事务,如今一个个都看不清道不明。
“小四,你说,人心始善,还是始恶呢?”簌簌梨花飞落园中,连城坐在秋千上,转首间轻轻问着为她推摇秋千的小四。
小四一顿,只觉得连姨娘的问题太深奥了,皱着眉刚想回答,却见廊子里转来醒黛公主的身影。小四刚想施礼,却见醒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手让她让开。小四疑惑地站到一边,见醒黛公主亲自走上去,慢慢地推起了连城的秋千。
“小四,你怎么不回我?”连城等了半刻,不见小四回应,稍移了目光,见得身后的醒黛,忙惊怔住,紧张地唤了声,“公主,你……”说着想要跳下秋千,却反被醒黛按住。
“没事,你就坐着,顺便我们也聊聊天。”醒黛朝她一笑,见连城一脸忐忑不安的神情,不由得道,“连城,你怕我是不是?怕得不愿意听我说句话?”
这十几日来,恒泰冷淡她,她如坠冰窖、火海,甚而想到去死。幸而有秦湘及时劝慰了她,并给她讲了娥皇女英的故事。尧帝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娥皇,小的叫女英,两个姐妹情愿一齐嫁给舜帝为妻。这两姐妹共侍一夫,和谐异常,而舜帝对她们也是敬爱有加,雨露均沾。如今,她醒悟过来,男人选择对哪一个女人,其实取决于女人本身,如果她和连城能像娥皇女英一般相亲相爱,情同姐妹,两人宛如一人,那男人自然会同时钟情于二人。但若是女人和女人相互争宠,一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岂不是在逼迫男人只能选择一个女人?而恒泰的选择,必然不会是自己。
秦湘说,最聪明的计策,莫过于她和连城又亲又密,叫恒泰难舍难分才是。
如今,她主动释放善意,亦是想与连城就此修好。
“连城,我也想过了,其实我们都在一个府里,恒泰是我们俩共同的丈夫,其实理应互亲互近才是。”醒黛勉力一笑,淡淡言着,“之前我是忌妒你的,见恒泰爱你爱得要死,我就恨得要死,心想若是没了你,恒泰就会是我的。现在想来,其实真是错得离谱。你的就是你的,害你一分,恒泰又不会对我就好一分,就算世间没有你连城,恒泰也未必会把所有的爱都给我——算了,以后在这个府里,我只好好过日子便是,或许只有这样,恒泰才会接纳我。”
醒黛的一番肺腑之言,连城听在心中,亦有些许愧疚。同为女人,醒黛痛苦的心思,她当感同身受,正欲要跟醒黛言几番心中话,却被隔空传来的一言厉声截住——
“公主!你要做什么?”
几步之外,富察福晋亟亟而来,她紧张地扫了眼连城身后的秋千,便指着小四骂道:“都说要你照看好连姨娘的,你难道忘了吗?秋千危险,万一出了事情,有个三长两短的,你担待得起吗?”
醒黛见这景况,忙不迭为自己出言解释:“额娘,不是这样的,我正和连城说话呢。我那儿的糕点不错,所以特地给连城送些来,叫她也尝尝。”说着忙将身后云儿端着的糕点接过来,递给连城。
连城方接过,却被富察福晋一把拦住。
富察福晋紧张地盯着连城:“不能吃!你知道这个有没有毒?要是万一有毒怎么办?”
“你……”醒黛由这一言戳得心疼,立时觉得冤枉,气愤地抓起碟中的糕点塞入自己口中,一面塞一面狠狠地盯着富察福晋,眼中满是委屈的泪水,混着糕点一并吞入口中,“好了!现在没有糕点了!毒也没有了,都被我吃了!你们满意了吧?告诉你们,我没有下毒,我根本就不是那种人!我只是想和连城真心和好而已……”
“公主,我这个做额娘的,也不想有什么担待!我就希望一点,你和连城之间最好别再有什么牵连瓜葛,倘若你能和连城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那就是你们之间最好的状态——你清静,她也清静。至于其他的,还是不要去想的好!”说罢,拉过连城,一并离去。
连城不时地回望醒黛的身影,她心中能感觉得出来,醒黛的确是真心来和自己修好的,忍不住轻声告诉富察福晋:“额娘,今日公主确实是来和好的。”
“她怎么会和你修好?这就是个圈套!你以后能不见她,就不要见她了!”富察福晋止了步,心怜地抚上一缕连城的额发,温声细语,“小心驶得万年船!连城你可要记住啊!”
连城眨眨眼,不知道该应了还是该再为醒黛坚持。只是眼前,福晋对她没来由地好,还前所未有地关心她,反是让她平添了几分疑虑和无所适从。无奈,只得默默垂首,轻声应下。
三月里,恒泰在军中的事务更是繁忙,鲜少回家。这一日,总算传来了回府的消息,连城梳洗打扮一番,打算前去府门外接迎他。人才至中门,却见秦湘姑姑捧着郭孝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郭孝越是挣脱,秦湘便攥他攥得越紧。
“秦姑姑,您怎么了?看得我心里好没底!”郭孝一面拉下秦湘姑姑的腕子,一面说。
“郭公子!你有些不对劲啊!你看你,印堂发暗,鼻子发灰,脸色不对,定然是身上出了病症。没事!我学过医理,这点病症,用银针挑破了放点血就能好!来!我帮你放血!”秦湘说着便取出了一根很长的银针,要扎郭孝。
“别别!我刚瞧了大夫回来的,大夫说我脉息有劲,声如洪钟,身体强健,百病不侵!您就别拿我开心了!”郭孝骇得忙跳出半步,摆摆手,即沿着廊子跑去了西端。
秦湘亦急得追了过去,眼泪随着溢出:“不怕!不怕!就扎你一点血!一下就好!求求你了!”
连城见状,再看不下去,忙步去廊下,一把搀过秦湘渐要瘫软的身体:“秦湘姑姑,您这是怎么了?”
秦湘一见是连城,泪,倏地落下,指着郭孝跑开的方向,道:“我……我……我在找儿子!”说着忙扶紧连城的腕子,亟亟道,“前些日子,我去给我那酒鬼男人送钱的时候,竟看到了郭嬷嬷的身影,当年我男人许是把儿子卖给了郭嬷嬷。我猜想,那我儿子就是郭孝郭公子啊!”说着,举起银针,猛扎自己的手。
“姑姑,痛啊!别扎了!”连城惊得忙夺过银针,却见秦湘的血一滴滴掉落在自己腕子上。
连城夺过银针。
秦湘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手,泪水静静落至嘴边:“痛?这也叫痛?你有没有体会过儿子被人卖了的感觉?十几年惦念的感觉?以及当一线希望出现,可以找到儿子的感觉?”如今,他就在自己面前,她只想用滴血认亲的法子来找到她的儿子,他却不答应。这种痛,比扎在手上的痛要痛千倍万倍!
连城忙扶住秦湘,悲从中来。想自己从小失去双亲,秦湘没了孩子,一个是母盼儿儿不归,一个是女盼亲亲不至,这个中痛苦都是一般的心酸,所以她决计要帮她!
是夜,恒泰回府的第一夜。
书房的烛火久久不灭,连城端着夜宵在门外站了许久,迟疑着。听说恒泰在军中染了风寒,又听说近来军务繁忙,营中发生了许多大事,好多好多,她都好想问问恒泰,想和他似从前一般聊天。今日,本想去迎他,却未料被秦湘姑姑的事情拖住了。连城叹了口气,埋怨自己总是抓不住好时机。
叹过,转身便欲离开。方一挪步,眼前落下一记烛光,抬眸间,只见恒泰推开了半扇窗,此刻正举着灯台映照着她的身影。
“在窗下立了那么久,不冷吗?”平静的一言飘来,却添了丝缕温暖。
连城忙摇头,端着食碟抬脚迈进了书房。书案前,郭孝正研着磨,见了连城的身影,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连城将一碟碟小食放置在桌上,拉过恒泰,按着他坐下,软声细语讨好道:“听说你染了风寒,可是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