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一言落下,恒泰与江逸尘双双一震,几乎同时停手。
江逸尘仿如隔世般,痴痴地看着醒黛:“你说连城已经死了?”
醒黛一点头,朗声开口:“就在她离开富察府的那天晚上,我的丫鬟瞧见她走在冰湖之上,可是没有想到,这冰湖之上有些个冰窟窿,连城一不小心掉进了其中一个窟窿之中,待下人想要营救的时候,哪里还有人在。那冰下的湖水刺骨寒冷,人既然掉了下去,必无生还之理。”
“你说的是真的?”江逸尘狠狠地望着她,脸色已转青。
醒黛重重点头:“千真万确。”
阵场之上,只有恒泰似乎还未回过神来,他没听明白醒黛都说了些什么,而后便觉得周身酸软,就要倒下去。江逸尘嘶吼的声音却在此刻滚入耳中——
“富察恒泰!这笔账要算在你的头上!你迟早要把连城的命还给我!”
恒泰一下子坐到地上,醒黛倾身来扶他,却见他已紧紧抓住了她的腕子,幽幽开口:“连城,真的死了吗?”
醒黛点了点头。
恒泰猛闭眼,踉踉跄跄着想要站起来。醒黛忙要去扶他,却被他一把甩开。
“不要碰我!”
一声回落在阵场,醒黛落寞地立在场中央,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垂下了头。一丝狰狞而悲哀的笑,流曳在她的嘴边,她颤抖着,喃喃出声——
“好!好!一切都结束了!憋了太久太久!你们,就为一个死人而战吧!”
与蒙古士兵一番恶斗下来,军营的医疗帐篷内已是满员,郭孝走入帐篷内,只见许多军士都在呻吟挣扎着。军医一面摇头一面处理着各人的伤势。此次恶斗,蒙古人出手过狠,手持铁棒俱是照着大清士兵们的脚踝骨砸去,只一棒下去,骨头便都快要碎了,如若将养不善,只怕会是落下后半生的残疾。
郭孝叹了口气,走去更里面,却见百乐也在营帐中,她手中抱了一盆药,正对着躺着床上的一位重伤士兵搔首弄姿,脸上挂着那熟悉的妩媚笑容。郭孝只觉得血往脑袋上冲,没想到,这女人既能对着自己,也能对着全军将士这般卖弄姿色。一时怒不可遏,他径直冲上去,一把拉开百乐,恶狠狠地道:“你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我饶过你一次,现在又在这里耍这种下流的姿态!你这个样子,真是有伤风化,乱了军营里的规矩!”
百乐咬着唇,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憋了满目的泪水,转身直接奔出了帐篷。
“郭管事,你是误会百乐姑娘了,她一直在忙前忙后,为兄弟们上药换药。刚才虽然她的行为有点不雅,可也是出于一片热心啊!”一个士兵叹了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替百乐说话。
郭孝愣住,望着百乐跑开的身影,不由得心沉了沉。
“是啊。”方才那个重伤躺在床上的军士,此时也跟着附和道,“郭管事,我这腿伤成这样,百乐姑娘这是在安慰我,希望我能好好养伤,不要寻死觅活的!你不知道?!她可是个好心人啊。”
郭孝再也听不下去,猛地转身出了帐篷,追着百乐离开的方向一路奔了过去。驻扎营帐外有一处荒山,郭孝追着百乐爬上了山崖,圆月当空,为山路照明。远远地,郭孝看到百乐终于停住了脚步,立身在崖顶。月光朦胧地缭绕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影拉长拉细,风中她的长发散飞着,散出一股子清淡的芳草香息,饶是醉人。
“百乐!刚才是我太冲动了!我误会你了!请你原谅我!”郭孝走上前去,停在她身后。
百乐回过头来,强硬道:“我不原谅你!”
郭孝俨然愣住,呆呆地问:“为什么?”
百乐望着郭孝的眼睛:“你可有喜欢的人?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郭孝不置可否。
百乐闻言一笑,转过身去,任夜风将长衣吹拂,吹散一袭乌黑长发。
呜咽的风中,她的声音很轻很柔:“所以你不懂。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然后我就变得很奇怪——那些同样的事情,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骂我,我都能承受,但唯独他不行,他哪怕说一句,都不行!因为,对于我来说,旁人说什么无关紧要,但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会刻在我的心上,那可是千倍百倍的折磨。你不会懂的。”
郭孝抓抓脑袋,有些头痛,讷讷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
百乐笑笑,忙垂下了头:“我不喜欢笨蛋。”
郭孝泄了气,无奈道:“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要想明白还不容易?你先学着喜欢我吧!只要你喜欢上了我,然后我再像你今天对我这样误会你一下,你就能明白我的感受了!”
郭孝琢磨着她的话,似懂非懂,仍是皱眉摇了摇头。
“你碰过女人吗?你亲过女人吗?你感受过温柔的滋味吗?”百乐缓缓仰起头,踮起脚,照着他的侧脸便吻了上去。
那蜻蜓点水的一吻落在脸颊,郭孝呆住了,一抬手,手穿过她长长的青丝,散发出香甜气息的长发滑过指尖,一瞬间的意乱情迷,让郭孝羞红了脸。
只听百乐清灵的笑声格外清脆:“好了,原谅你了!”
看着她转身蹦蹦跳跳离开的身影,勾勒出这浓夜之中的一抹亮色,郭孝仍是傻傻地呆立在原地,手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他将手指触了触鼻尖,一嗅那其中的芳香,原来这才是女人的味道。心,一瞬间便陷落下去。
又一次进入了幻想的国度,恒泰再一次感受到周身轻盈的缥缈。他穿梭于梦中的世界,那座世界依旧是星辰点点的夜晚,世界的正中,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棵金鱼树。它参天立地,上下皆看不到头,无穷无尽延伸的树枝散开,每根树枝上都结着晶莹透明的水晶球,每一颗水晶球里,金鱼瞪着红色的大眼睛游来游去。一身白衣的连城,依然坐在树的顶端,裙衫飘摇,惨白无血色的脸,夹杂着空洞的微笑。
恒泰发疯一般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却在接近的每个瞬间,看到连城兀自消失后,又出现在另一个极高的顶端。这棵金鱼树在不停地向上蔓延,终不会停止,而连城也是一而再地消失后又重现,却始终不能近身。
“连城,你等我,你等我!”在梦幻的国度,恒泰不断地跳,不断地爬。
连城飞摇起一角的白衣,便能触到他的手。她的身影永远都驻留在不远处,可恒泰就是怎样也抓不住连城向自己伸出来的手。只差那么一丝距离,然而这距离却成为永恒。
“连城——连城——”
穷尽的努力,最终只化为恒泰绝望的呼唤,梦幻的世界又转换为虚无的黑暗世界,金鱼树消失了,连城消失了,最终,一切都消失了。
冰冷黑暗的筑梦所,一丝青烟缭绕,恒泰猛地睁开了眼睛,双目中仍掺杂着无奈和绝望。他强撑着坐起来,虚弱而疲惫地看向身侧的萨满法师:“这梦好折磨人啊,我怎么也抓不住连城的手。”
萨满法师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梦由心造,无论你怎么幻想自己能抓住她与她相会,但从你的内心深处却已经相信连城不在人世,所以每当你想要抓住她的时候,你的心总会纠正你的错误,制造你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触不到她,抓不住她的手,因为他的内心已经丧失了信心,心已然不再相信,无论再做什么样的梦,连城依旧无法和他在一起。
恒泰闻言,痴痴地望着远方,一动不动,悲从中来。原来,无论自己如何逃避,终究也不能避免潜意识中相信了连城已死亡的事实。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不去想,不去相信,这一切便可以不是真的,就可以在梦幻国度与连城永远在一起。如今,连梦幻中的自己,都已经失去了信心。
一抹刺眼的阳光漏入室中,筑梦所的门由外推开,醒黛已由门外怒气冲冲而来,她赶忙步至恒泰所在的软榻上,关切地凝着恒泰。
一旁的萨满法师骇极,连忙跪地,解释道:“公主息怒!公主饶命!这回是额驸下令要我做的,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醒黛无奈地松了口气,既然如今进入梦幻国度已是恒泰唯一的乐趣,她还能如何呢?唯一担心的,不过是担心他的身体。醒黛转向萨满法师,只问:“你这摄魂术会不会伤身耗神?”
“绝对不会,只是一场梦。”
醒黛点了点头,递给萨满法师一锭金子:“既然如此,那便随他就是。”
醒黛一步一步走到恒泰身旁,挨着他坐下,用帕子擦了擦他的汗水,无限温柔地关切道:“你这样会舒服一些,是不是?”
恒泰无动于衷地望着远方,似还愿重回梦中,再去努力一番。
“没事的,你要是舒服快活,你就尽管来这里做梦。”醒黛叹了一口气,轻轻对他说道,“只是下次你若要来,我陪你一起来!你要进入梦幻,我也陪你一起进入。你以后要来,我也不会阻止你,但是你千万要带上我。无论怎样,我都不想放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