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你怎么来了?”
“先别管我,你赶紧跑吧。我听人说,明日就要将你们送到景陵去了。那老太监也说,倘若去了那儿,就一辈子都出不来了。”玉漱语气焦急,从怀里掏出一个绣袋,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银票,还有一块出宫的腰牌,“银票是那老太监给我的,腰牌是偷秀春姑姑的。你拿着它们,顺着宁寿花园一直往北走,出了贞顺门,去城西什刹海的果亲王府找十七王爷。”
“可是……”
此时此刻,两人的声音吵醒了睡在稻草堆旁的宫婢们,瞧见门开了,无不露出狂喜的神色。而后隐约听见她们的对话,本能的求生欲望占满了内心——多么难求的机会,她不走,她们走。
角落里的人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起来,而前面的人已经争相挤出了门槛。莲心被推得一个趔趄,玉漱扶着她,这时候,被关押的宫婢们已经跑得精光。
“你们……”
玉漱见势,拉着莲心的手也跑出了南三所。宫墙深处已经隐约可见火光,是巡城的皇家卫队,这样的情况下,不跑就会被当成是刺客乱箭诛杀。
莲心下意识地握紧了怀里的珠子,抓着那绣袋和腰牌,朝着宁寿花园的方向跑去。
“莲心!”玉漱在后面叫她,莲心回眸,眼里已闪动着泪光,玉漱却硬是扯出一个笑容,哑着嗓子道,“出了宫,就忘掉这里的一切……再也不要回来了。”
入夜以后,若非各殿主子,其他人一律不得在宫城内外行走。每隔半个时辰,宫城里都会有皇家卫队巡逻而过,打着火把、手执利剑,倘若碰见神色可疑之人,格杀勿论。而每到钟声响起,都是宫中侍卫换班的时候。
墙垣重重,宫闱深深。如此森严的把守和布防,进到内城的人,从来都没有成功逃跑的例子。莲心此刻的心突突直跳,紧紧攥着玉漱给她的腰牌,顺着朱红宫墙一路往北直行。
她知道在这个时辰,每道宫门处都有侍卫把守,非得从角门通过不可。只要过得了宁寿门,往北是皇极殿、宁寿宫、养性殿、阅是楼……通过乐寿堂和颐和轩,就是冷宫北五所和景祺阁了。那里人烟稀少,就算当晚不能出宫,窝一宿,隔日一早没准也能拿着腰牌混出去。莲心打好主意,稳定着心神,脚步匆匆。
而就在这时,南侧的宫殿方向,忽然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哀嚎,声音划过了漆黑的夜空,尖锐而凄厉——是景仁宫的奴婢。
莲心打了个寒战,却是更加快了脚步。若是她逃不出去,那么多宫婢都跑了,只剩下她自己,便是留在宫里面,也不会被安稳地送到景陵去。而与墓地相伴,便是与青灯古佛共度此生无异,漫漫凄苦,荒度流年,还不如趁此刻搏一下。
前面不远就是宁寿门,再走几步,已然能瞧见明火执仗的侍卫身影。莲心暗自咬牙,攥紧了手里的腰牌,迈步走了过去。
“来者何人?”身着甲胄的侍卫,当即就拦下了她。
莲心端肃着面容,不卑不亢地道:“奴婢是北五所里的把守宫婢,刚刚从南三所的御膳房回来,这便要回到景祺阁去。”
侍卫举起火把照了一下她的面容,但见发髻似墨、肌肤胜雪、两片檀唇却有些苍白,不禁暗道只是景祺阁里的宫婢,倒是生得真好看,“这么晚了,你不在北五所好好待着,到御膳房干什么去了?”
莲心微仰着下颌,脸色却是淡淡,“主子有吩咐,做奴婢的理应照办。几位侍卫大人,还是不要打听得好。”
宫中一贯如是,规矩都是给奴婢定的。但若是有主子在背后撑腰,即使视规矩于无物,都没人胆敢知会半句。她口中的“主子”,自然不会是北五所里的哪个。侍卫们听在耳里,都吃不准,却心照不宣地品出了点味道,再也不敢多问,只不咸不淡地给了她一个眼色,“有腰牌么?”
莲心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掏出一枚紫檀木雕刻的双面佩子。面前的侍卫接过去,夜色太黑看不清楚,于是借着火把的光亮照着看。
莲心隐在袖中的手早已攥成拳,掌心里却是潮湿一片。
仿佛等了几年那么久,那侍卫终于闲闲地将腰牌还给她,“若是没有其他事,入夜之后尽量不要在宫城内行走。若是换了哪个眼神儿不好的,把你当成刺王杀驾的刺客,这么如花似玉的小脸儿可就可惜了!”他把话说完,引来了其他几人的哄笑。
莲心敛身行了个礼,迈步穿过宁寿门,就往北面的皇极殿方向走。
“慢着!”忽然,背后一道声音叫住了她,“你是景祺阁的宫婢,怎么拿的好像是钟粹宫的腰牌?回来,让我好好看看。”看守的侍卫说罢,自己就两步三摇地走了过来。
莲心的心陡然就沉了下去,恐惧和慌乱涌进身体里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以至于连呼吸都停滞了,心跳若擂鼓,汗如雨下,冷汗将整个背都湿透了。那股浓重的汗臭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莲心攥着腰牌的手收紧,自己都来不及反应,就在下一刻猛然转身,死命地往奉先殿的方向跑去。
“她不是景祺阁的奴婢,来人啊,抓刺客!”
方寸大乱间,莲心已然辨不出方向,只知道没命地往前跑、一直跑。风刮在脸上生生的疼,却没有了知觉。
前方一处蓦然灯火灿烂,迎面一行人,竟也是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莲心恐惧地瞪大了眼睛,然而她已经避无可避,脚步不停,直直冲撞了过去。
跟随的太监和奴婢显然都没想到宫城之内会有人这般,却是懂武的太监率先反应了过来,大喝一声,就挡在那抹明黄的身影前,然后朝着来人飞起就是一脚。
“啊……”莲心狠狠摔了出去。
灯火照亮了奉先殿前的一块地方,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蜷缩着身子的少女捂着小腹,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后面那些追赶的侍卫随后即到,瞧见站在殿前的一行人,尤其是中间的那明黄色的身影,无不惊惧地跪在地上,“参见皇上。”
恍惚间,似乎听见有人在叫“皇上”。莲心眯着眼,很想抬头去看,可这时小腹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让她无法动弹一下。眩晕在一刹那席卷而来,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几个单音,眼前一黑,就再没有了意识。
“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侍卫统领急匆匆地赶来,看见这场面,吓得直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他刚从东六宫那边回来,不知从哪儿跑出几个奴婢,直直撞在了由他亲自巡视的隆宗门前。这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事,等他处理完刚松了口气,这边就出了事。更想不到的是,竟然冲撞了圣驾。
“自从隆科多舅舅卸任了九门提督的职位,宫城内外的布防似乎已经不中用了。领侍卫内大臣何在?”
幽花荼蘼,仿佛在一刹那绽放出幽香来,却只是男子黄缎锦袍上熏染的香,散发着一丝丝迷离而深蕴的味道。他淡淡地睨着目光,举手投足间占尽了夜的凄迷光华,七分是睥睨天下的内敛和从容,剩下三分悉数化作奢华之气,与生俱来一种尊贵独傲的强势和霸道。
话音落,即刻有穿戴一品麒麟补服的官员,战战兢兢地跑了过来。双手一掸袖子,再掸衣袂,而后撩开后摆,单膝跪地,“奴才鄂尔多,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胤禛的视线从他的头顶飘过去,“皇城内的侍卫调度、城防布控,可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鄂尔多满脸是汗,颤颤巍巍地不停叩首,“奴才失职,请皇上责罚。”
“自己去内务府领二十个板子吧。镶白旗这一年的饷银就从你身上出,一年扣不够,再扣明年的,什么时候够了,你再来朕跟前当差也不迟。”
鄂尔多满面惶恐地俯下身,又是连连叩首。
“行了,将人带下去吧。”
这时,训练有素的随护们闻言,上前将地上的少女翻过来,衣衫单薄、乌发凌乱,然而却掩不住一张清荷初绽的丽雪面容。身上简单的宫装蹭了灰,显得有些狼狈,紧闭着眼睛,脸色因疼痛变得煞白。
他是在无意中瞥过这一眼,只这一眼,却似跨越了重重宫门,跨越了千山万水,在此刻,与这副容颜不期而遇。幽深晶瞳里闪烁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狂喜,男子许久都不曾流露过的情绪,在此时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在每一寸深邃凝视的目光中、在每一个复杂的表情里,都显露无遗——是她么……
(2)
晨曦刚至,鹊鸟已经撒欢儿地在枝头蹦蹦跳跳。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夹杂着清脆的鸟鸣。莺啼婉转,声声入耳,更是比金丝笼里养着的鸟儿叫得动听。
乾清宫的殿门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将十二扇殿门都打开,却是悉数紧闭着。阳光透过镂空的窗棂照进去,照亮了外殿的楠木雕纹玻璃罩背,罩前设地平台一座,平台上摆置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屏风前设着宝座、香几、宫扇和香筒。轻薄的光线在那上面蒙了一层白雾,迷离若隐,精巧华丽得宛若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