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到此来寻欢作乐的富户或是商贾,包了雅间的,哪个不是挑出貌美的姑娘来作陪。莲心见状,轻轻推了推他的背。
胤禛正被扰得不胜其烦,回头瞧见她的神色,不禁挑了挑眉,那样子像是在问:“你确定?”
莲心眨眨眼,表示确定。胤禛蹙了一下眉心,拉着她肘窝的手却没松开。
莲心推了他一把,也不等他有反应,开口道:“公子爷快上去吧,别让那位久等了。”说完,灵巧地闪过身子,脱离他护着的范围,从怀中掏出几张盖着红泥印信的大票子,摇了一摇,“公子爷说了,有赏!”
莺莺燕燕的女子,听到这句话,呼啦一下都围到莲心的身边,而就连楼上的女子都纷纷跑了下来。只落得台阶上空空,再没人来阻拦他了。
而正堂中央的脂粉堆里,一双双柔若无骨的手都高高举着,粉黛芳菲,连着汗巾都是香的。莲心个子本来就小,被这些女子一围拢,简直就要被淹没下去,“都别抢,别抢。要不干脆看你们谁最漂亮,就赏谁最多,好不好!”
话音一落,众女齐声欢呼雀跃,娇娇嫩嫩,婉婉转转,竟颇有气势。
胤禛瞧着那被淹没在花丛中的娇小身影,莞尔一笑,又摇了摇头,顺着台阶往楼上走。等他走到其中一间绣户前,早有里面的人等着给开门。
莲心望见他走进去,才松了口气,随即将手里的银票哗地一下尽数扬了。围拢着她的姑娘们即刻就散开了,争抢着去捡。
莲心从脂粉堆里挣脱了出来,抹了抹额角的汗,眼神亮晶晶的。
二楼的雅间里,布置得很是简单别致,墙上挂着陈年的字画,周遭摆着的是檀香木家具,一张古藤木桌上嵌着大理石面,平滑可鉴。桌前,站着三个衣着华丽的男子,看见他进门,恭顺地朝着他拱手揖礼。
蒋廷锡行完礼,还特地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李卫是这里的老熟客,打开门吩咐外面伺候的小厮站远点儿,而后又叫了一壶碧螺春。等送茶点的小姑娘进来又出去,将茶盏都摆开,用还在沸腾的香茗将茶杯都烫过一遍,洒出去的水是清的,又倒了一杯递给那尊贵的男子。
田文镜在这时将手书呈给他,低声道:“万岁爷初到江南,就来了这烟俗之地,想那几个老狐狸可是称心如愿了。”
胤禛扶着玉砌雕阑,雅间内的窗格雕镂颇为精致,都是莲花纹饰,朽刀錾刻,让人顿觉细腻。他伸出手,修长的指摩挲着那上面的莲纹雕饰,“事情查得如何?”
“启禀皇上,微臣近半月的查访,每到一处,处处都是安康太平。可县衙里的牢狱就会报满,若是里面没有猫腻,也断不会如此掩饰。”
“我说,你比我等先到那么些时日,就查到了这些!”李卫瞪了蒋廷锡一眼,接着道,“臣也查了各处衙门报上来的账本,都没有问题。然而派出去的探子回报说,江南道历年的税银都要从扬州江都县一处走,臣因此去查,发现当地的知县跟上面的几位府台道台都是来往甚密。”
胤禛静默了一瞬,然后翻开田文镜呈上来的手书。是一份江、扬两地去年的府库开支。账册是厚厚的两本,记载了扬州前年四月到去年十月的部分开支情况,手抄本,看墨迹,不像是翻旧的。
前年刚好是勤太妃整十的大寿,大赦天下,连着赋税都减免了一半。本是普天同庆的好事,可紧接着在四月,江南遭了旱灾,水田荒芜,颗粒无收,结果直接导致了国库不足。赋税征不上来,江南又没米进贡,边防开支大,再加上之前朝廷已经拨出的一大笔银子赈灾,国库空虚。不得已,又派了三个官吏分别去催缴税款。
一来二去,朝令夕改,虽然是权宜之计,却将百姓盘剥得无力承受。派去的官员无奈,最后竟将各州县府库的存储尽数征调到了京城来。结果,蝗灾一起,各省府藏空虚得连救济的钱粮都没有,百姓唯有活活饿死。
于是,朝廷又从国库抽调银两去接济,结果一路被官员中饱私囊,赈灾成了空谈。江南之地,旱灾未过,蝗灾又起,从江、扬来京城请求拨发钱粮的折子一道接着一道。
田文镜神色沉重,拱手道:“臣在各处看过,各地府衙的确没有太多钱粮存储,而百姓又因田地荒芜,失去吃饭的本钱。但贡米若是收不上来,就会直接导致国库不盈,赋税必定还要加三成。”
“还加三成?”李卫哼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可知道,江南有数十万的灾民张嘴等着吃饭,都在等着朝廷拨银子,而不是抢银子!”
田文镜梗着脖子,敛声道:“赋税直接关系到国库,而国库一旦空虚,就没有能力承担边防庞大的开支。更何况赋税增加,并不是仅一个扬州,全国都要跟着一起涨。”
蒋廷锡眼见两人争得脸红,就要打起来,忙道:“赋税要涨,但不是现在。总得等江南熬过这一段,恢复了元气再说。”
“一日不除那些贪官污吏,江南就永远是个无底洞,欲壑难填。皇上,臣等都以为,还是应当早做处理。”三个人只有在这一点上意见统一,胤禛转眸看着面前的股肱之臣,此行的目的便是在此,不仅是查清楚税赋的情形、灾民的情况……其中更有江、扬两地的官员情况。
“查,就要一查到底。江南道的水究竟有多深,积弊这么多年,也该肃清一下了。”
三人闻言,脸上都露出喜色,拱手道:“皇上英明。”
此刻,莲心早已经在楼下拣了一处视野开阔的位置坐下。
花梨木小方桌上摆着几个果盘,鲜果和干果,跟宫里面的相比,虽粗糙,却也别具风味。尤其里面还有几样是扬州独有的点心。莲心伸手拈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有些酸,很自然地拿起粉底茶杯喝了一口。
正堂里面比不得楼上,人多嘈杂,都是摆开的桌椅。有些用三扇紫檀屏风隔着,便是两道间、三道间,有些则是几桌拼对在一起,即是相熟的几位结伴而来。莲心喝着茶,正一处处地探看过去,添茶的姑娘就到了跟前。
“这位爷是生客,可是来江南游玩的?”
脆生生的嗓音,莲心抬眸一看,面前站着个青葱似的小姑娘,水灵灵,模样很是清秀。她随即点点头,笑眯眯地道:“算是吧。”
“那爷可是碰到好时候了,今晚正好有新到的姑娘等着竞价,可是我们楼里难遇的热闹场面。尤其是那百合姑娘,只是清倌人,就已经艳名远播,今个儿有好些可都是冲着她来的呢!”
艳名远播,定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吧……
莲心忽然生出些可惜,不由得问道:“她为何会沦落风尘的呢?”
她的发问,引开了话茬。小姑娘先是一叹,而后道:“百合姑娘也是个苦命的,原本倾尽所有,资助一个书生赴京赶考,谁知一走就是三年,杳无音信。直到前几日,跟他一起去的人回来说,那书生早已经当了贡生,并且娶了富家千金,再也不会回来。百合姑娘认死理,一心想着脱籍无门,就出来挂牌了……”
小姑娘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完,又叹了口气,“其实本来就是贱籍,何苦非要想着飞上枝头呢。百合姑娘也是太傻了。”
原来又是这样的故事。莲心想起出宫前,还在看的那本书《西厢记》——世间聪慧的女子就如崔莺莺,如阅人已多、过尽千帆的百合,依旧逃不开丝萝托乔木的宿命。空有满腔深情,却遇上那样一个人,书香门第又如何?空有几分才气和傲气,却无半点担当,在花前月下的时候,你是最美的一幅画,等到全身而退,你又是弃之无用的挡箭牌。
“那在场的,大多也是熟客吧?”
莲心将目光投过去,此时坐在这里的男子,就算为她一掷千金,又能有几个是真心相待。
小姑娘“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地道:“是啊。你看那边儿的黄老爷,锦绣绸缎庄的,是江南有名的富户,对百合姑娘可是垂涎得紧。还有另一头的赵老爷,大兴米粮店的掌柜,也是富贵之门。看来,今晚就要便宜他们了。”
莲心也有些可惜地道:“看来看去,怎么都没有青年才俊,或者是……官家人?”
小姑娘轻声道:“其实官家人以前倒是有,可最近都不来了。”
莲心不动声色地端着茶盏抿了一口,没说话,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就在最近这半月,素日里喜欢流连风月之地的官宦子弟们全都没了踪迹。就算是这一月一次的竞价,也没看到露面,楼里的姑娘们也都好生奇怪。”
“也就是说,此时坐在堂里面的都是平头百姓?”
小姑娘扫视了一圈,见身边没旁人,才压低声音道:“这位爷看上去面生,大抵是不了解我们扬州的事。爷方才的话,到了别处却是不能说的。”
莲心一怔,“为何说不得?”
“扬州城里,多的是富户,谁都不愿被谁比下去。买官卖官,可都是稀松平常。但最近不知为何,就连茶寮酒肆的人都不敢谈论,什么百姓、官员、侯爵的……何人议论,都要被捉去打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