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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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祥已是官方公布的犯罪嫌疑人,照理说,只能偷偷埋葬,但陈丽萍这次回老家来,坚持要搭灵棚祭奠,招来村里很多非议,同村办丧事的人不接这个活,她便跑到邻村请了人。
  村里人路过,看着院子里那个高高的顶棚,都指手画脚道:“杀人犯居然也办葬礼啊。”他们三三两两在院墙下聚集,故意说得很大声,生怕陈丽萍听不见。但暴雨掩盖了所有的喧嚣。
  顾恺嘉擦干眼镜,又戴上,灵堂中央的黑白照片清晰起来。
  大概是王祥在大学时拍摄的照片,中分短发,下撇的眉毛,涣散的眼神,抿住的嘴唇对世界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
  顾恺嘉想,确实很像抑郁症患者的眼神,好像无论世界有多么美好,他也只能待在内心的黑洞里。
  还未确定嫌犯,身为警察来祭奠他,似乎不太对,但为了安慰陈丽萍,两个警察还是给王祥上了香。
  他们在灵堂坐了一会儿,顾恺嘉提出要看看王祥的房间。陈丽萍便把他们三个带了进去。黄漆木门,简陋的家具,未经粉刷的水泥墙上,贴着一排奖状,和火影、七龙珠的海报。陈丽萍给他们翻出王祥童年时代的作业本、日记,收集的糖纸、笔芯和卡牌,她自己坐在床边翻着相册,絮絮叨叨地嘟哝王祥小时候是多么乖,帮父母种田打杂,只有初中学坏了一短时间,但父亲肝癌走后,他就开始洗心革面,好好学习,想着要当一名医生。
  但是,他得了抑郁症,而且没有告诉自己。
  “我对不起他,他都已经这样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陈丽萍合上相册,失魂落魄地念叨着。
  三个人都没说话。
  暴雨一直下个不停,没法上山,陈丽萍便坚持留他们吃晚饭,她起身去灶台忙碌,剩下他们三人在房间里。
  生锈的窗棂外,绿意盎然的后山看上去阴森森的,雨一直拍打着窗玻璃。
  顾恺嘉拿起王祥的日记,绿皮的封面上,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着:三年级(2)班王祥。
  他翻开日记本。
  “2003年4月2日心情哭
  夏小强逮了吗za拔光了它的腿。我pa在桌上哭了很久。”
  “2003年5月20日心情后悔
  宋锐和王鑫说常旺身上很chou,说他没有朋友。常旺说,王祥是我的朋友,宋锐和王鑫就当面问我:王祥你是他的朋友吗?我不敢承认,怕也被他们qi负。我想对常旺说:对不起。”
  虽然言语幼稚,但这种敏感、哀伤而道德感极强的气质,莫名的,让顾恺嘉想起了一个在遥远记忆中的人。
  那人的日记本,他一直保存在家里。
  他再也不能把那个人定义为“朋友”了,就像不能把孙天影定义为“恋人”。但即便这样,顾恺嘉觉得,他和王祥是最无法去害人的那一类人。即便……他伤害过自己。但那时候,他大概已经精神崩溃了。自己也早就原谅他了。
  “2005年11月23日心情哭
  学校门口有个摆tan卖东西的老奶奶,她卖的东西有米花、ju子和花生。我每天买她的米花。不好吃。买了我就放在家里柜子上面,放成一zuo小山。但我还是每天都去买。她那么老了为什么还在门口摆tan呢?我想到就很伤心。”
  老师在这一则日记下面写了评语: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不要老是伤心,多看看美好的东西!生活其实很美好!
  顾恺嘉合上了日记本。
  孙天影和成光在床边翻王祥的数码宝贝卡和水浒英雄卡。
  “他有四张林冲欸,”成光说,“林冲很难收集的,我吃了好多袋小浣熊才抽到一张。”
  “我的水浒卡都是扇牌赢别人的,把全班男生的林冲都赢过来了。”孙天影抬头,看顾恺嘉呆呆地拿着日记本,“你看完了吗?给我看一下。”
  他的手快要触到顾恺嘉的手时,顾恺嘉很快避了避。
  孙天影愣了一下。
  成光看看顾恺嘉,又看了看孙天影。
  吃完饭,雨停了。天空仍然阴暗。一行人爬上了祖宅后的山坡。阿姨捧着骨灰盒,两个警察拿着铁锹,成光拿着罗盘,罗盘的针头在不间断地轻微下沉。大雨后,后山全是泥泞,每走一步,脚都会深陷在泥土里,抬起脚,又带出一股雨水味的草木气。树枝黑漆漆的,打着手电都觉得像是夜晚。
  他们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成光选好的地点。
  一阵风吹来,叶片上的雨噼里啪啦打在他们头上。
  “等等,”成光轻轻碰了碰左耳的耳钉,很专注地低下头:“他在说话。”
  他摸着耳钉,侧着耳朵,仿佛在认真倾听。
  孙天影鼻子里轻轻哼笑一下,尽力忍住不吐槽。
  风一直微微吹着,让人脊背发凉。过了一会儿,风停了。
  成光清了清嗓子,他谁也没看,望着天空:
  “阿姨,王祥在说,他不是罪人,谢谢你相信他。他没有太深的怨气,也不在乎能不能还他清白,因为,他和这个世界再也没关系了。他只希望和你好好道别。他说,以后,你要好好生活,再找个老伴。过去的,也就过去了。”
  陈丽萍怔怔地盯着他,好像没听懂,片刻后,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就这么哭过去了,流泪似乎变成了很机械的事情。
  平时,两个警察都会制止类似的封建迷信行为,但他们认为成光装神弄鬼只是为了安慰陈阿姨,便都没说什么。
  “我们一开始说好的,没有沉冤昭雪之前,我先暂时把他埋在这里。等他拿到清白后,我再过来一趟,把他移到之前看的那个风水宝地,好吗?”成光说。
  陈丽萍点点头。
  埋下骨灰盒后,四个人都在旁边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山下走。
  离开时,成光拜托两个警察顺便他捎到市区,顾恺嘉和陈丽萍走在最前面,孙天影和成光稍后一点。
  成光突然道:“说实话,我其实也很能看活人的事,警察同志是不是要顺便看下感情?你们带我回去,就收个友情价五十块。”
  “不需要,”孙天影说,“我感情生活好得很,再说你还想收钱?嫌疑人目前跟你描述的一点不搭,你误导警方,我还没找你售后理赔呢。”
  “是吗,孙警官,感觉你很挫败喔。”成光望望顾恺嘉,又回望孙天影,一副“我都懂得”的表情。
  孙天影哽住片刻,随后朝成光微笑道:“少管闲事,不然奖励你一个组织迷信活动罪,让你进局子一日游。”
  成光叹了口气:“说实话,警官,我是过来人,有些事,错过了可别后悔一辈子,我最近就错过了一单大生意,有些话,当时没说开,搞得我现在后悔死了,但又有什么办法?我自作孽,”他叹了口气:“你是警察,我是道士,别人的事见得多了,自以为清醒,但是自己,当局者迷——”
  孙天影打断他:“你小子怎么回事,对我说教起来了?”
  成光立即道:“不敢不敢,有感而发。”
  孙天影沉默片刻,凝视着顾恺嘉的背影。
  顾恺嘉正和陈丽萍说着什么,陈丽萍焦色的双手握着顾恺嘉的手。她的眼睛哭得浑浊了。顾恺嘉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大概在说案子调查的进展,走近他俩的时候,孙天影听见顾恺嘉说:
  “我们会经常来看你的。”
  车开走了。陈丽萍孤独的身影被甩在身后,她还要为王祥守灵。
  坐上车,成光感到前面的空气快凝结了。
  他打了个冷战,这哪里是车,简直是冰窖,早知道就去镇上赶汽车算了。
  顾恺嘉深深吸了口气。
  一整个下午,绝望的窒息感,像黑色海洋一般将他淹没了。
  他打开姑姑的微信。
  “还好吗?今晚过来陪你。”
  过了一分钟,一条语音发来,他立即转成了文字:
  “啊,怎么啦?不用,护工在呢。我没什么事。”
  “我想过来。”
  自己还能陪她多少天呢。或者,换一种自私的说法,她还能陪自己多久呢。
  “不需要。你最近那么忙,有时间好好在屋里睡觉,在我这里睡不好。”
  “没事,我不太忙。”
  “今天怎么了?我说了,有护工,你过来干什么?来了看你累我也难受,下班早,就回去好好休息。”
  姑姑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
  顾恺嘉退出微信,望着窗外。
  孙天影看了他一眼:“姑姑需要人陪吗?我跟你一起到医院。中途可以换人守着。”
  顾恺嘉没回答。
  成光来回看着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出。
  “顾队,”孙天影望着前方,“好聚好散,你也不用这样冷暴力吧。”
  顾恺嘉沉默片刻:“孙天影,你不必这样。”
  “又来了。‘不必这样’,你的意思是,我是装出来的,顾恺嘉,你觉得我到底是怎样的?我真想知道。”孙天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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