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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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世界的噪音都淹没在潮湿中,嘈杂从四面八方褪去,整座城市都被这场夏日来的雨折磨得没了脾气。
  司机不再按喇叭催促前边快走,行人纷纷躲进室内不再强行赶路,远处商场的霓虹瞬间亮起,广告里的品牌是沈续最熟悉的彩妆。
  施妩隐退前,曾经做了他家高奢线二十年的全球品牌代言。
  “好。”沈续望着宣传广告里的女星恍神,心情忽然重回平静。
  就算是汤靳明故意挑衅,还是他本身恶劣的性格愈演愈烈又怎么样,就像自己也能把分手三年记错成两年而已。
  都是他们性格里无法为对方改掉的坏毛病。
  且明知道对方不喜欢,却仍旧重复去踩踏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找出饭卡放到汤靳明面前,随他的意:“幸好临走带了它,否则就要回到科室去取。”
  “只是不太清楚这里的饭堂在哪。”
  饭卡在汤靳明掌中躺着,他眸光稍稍收缩,而后恢复如常,抬起头,仍旧是用下巴对准沈续,道:“我来导航。”
  “嗯。”沈续轻轻一点头,没带犹豫地搭在轮椅把手处,向后略退半步,手臂向斜上方发力,借用惯性让汤靳明的轮椅顺利动起来。
  餐厅不远,直线距离只有五六分钟。但要是想避免淋雨,就得左拐右绕地穿梭十几分钟才行。
  食堂窗口会轮流在每月特定的时间加班几小时,保证医生手术后能吃上热饭。
  今天负责值班的是牛肉拉面。
  沈续索性不问汤靳明想吃什么,径直向窗口走去。无论怎么挑食,毛病有多少,现在也只能用拉面饱腹。
  充其量问他吃不吃香菜。
  当然,沈续知道汤靳明不吃香菜。
  所以他故意带着两碗装满香菜的拉面回到靠窗的餐桌,打算拭目以待汤靳明的反应。
  “吃辣椒吗。”汤靳明主动端自己那份,并且打开调料盒,抬眼一反常态地询问道。
  声线里找不到任何阴阳怪气的成分,很正常,正常地发邪。
  沈续嗓子眼发干,忽然有点不自在地舔了下嘴唇,点头嗯了声。
  为省电,食堂关闭三分之二的灯,只留靠近窗口的光源。但汤靳明挑的是靠近承重柱的位子,光被挡住大半。
  沈续这边是亮堂的,贴着承重柱坐的汤靳明算得上摸黑吃饭。
  碗筷碰撞,沈续偶尔用余光观察汤靳明。男人眼睫微敛,香菜混着面都吃进去了,好像没什么不适。
  按理说讨厌香菜这种个人癖好是写在基因里的,汤靳明深恶痛绝多年,怎么会突然改变口味?
  难道真的是基因突变?
  忽然,汤靳明放下筷子,抬头望向沈续,沈续连忙收回视线。
  男人沉吟片刻,准备好措辞后慎重开口:“待会——”
  “叮,叮,叮。”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急促的手机铃声。
  汤靳明:“……”
  沈续理亏,抱歉地冲汤靳明笑一笑,男人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被打断。
  “沈主任!”
  号码陌生,但声音不是。
  杨齐生那边仪器乱糟糟地震天响,焦急道:“李可室颤了!!”
  什么?!
  啪!
  沈续低头快速吸了几口面,边咀嚼边将筷子与碗丢进取餐盘,抬头含混地对汤靳明道:“待会给助理打个电话让他把你送回去。”
  话是跟着人一块消失的,余音留在原地陪着汤靳明,前后不过十几秒。
  雨没停,但这次沈续没绕道,背影逐渐融入浓郁的雨夜。
  待汤靳明逐渐反应过来,窗口处又站了几个身着白大褂的医生,他们声音压得很低,但能听得出是刚结束手术。
  而离开的沈续,大概这会已经站在ICU准备抢救。
  汤靳明放下碗筷,甫又拿起,极其仔细地挑拣碗中香菜。
  没多久,房睿得到老板消息匆匆赶来。汤靳明下午给他批了假,他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几个小时,后来实在没意思,索性就停在医院附近的停车场待命。
  老板腿脚不便,也不好走太远,肯定是要回来接人的。
  汤靳明还在强迫症似地处理香菜。
  “老板。”房睿敏锐地察觉到汤靳明情绪不对劲,试探性地问:“回公司还是回家?”
  “家?”汤靳明表情阴晴不定,闻言似笑非笑地问道:“什么家。”
  出差的地方叫酒店,可以报销。
  工作休息的地方叫公寓,独身居住,闭眼休息睁眼工作。
  终年萦绕烟火味的叫餐厅……
  以上所有特质通通加起来都不算家。
  汤靳明也不明白什么才算是家。
  上次感受到家的滋味似乎还在十二岁。那年母亲没有死,自己也不知道竟然还有个远在香港的富豪生父,日子普通但宁静。
  那是他的家。
  他也见过沈续的家庭。
  十六岁的汤靳明孤身被生父送到沈家暂住,那个巨大的庄园装得进一整个游乐园。
  轿车经由湖心亭,穿折密林,从环山公路继续向上绕,每次景致的变化,都让汤靳明以为目的地要到了。
  直至五十分钟后来到山顶,爬满紫藤萝的红色房顶稍露了个尖角。汤靳明才知道,刚才自己见到的不过是人家的大门而已,这才是沈家真正居住的地方。
  见沈续第一面他就轻而易举地认出了他。
  影后施妩的儿子怎么会普普通通。
  沈续精致漂亮的脸上写满疑惑,趴在栏杆处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动作危险却并不会令人担心他掉下来。
  他太像只蝴蝶。
  只会轻盈地飞起来,永远没有落地的时刻。
  沈续的发丝在空中柔软地晃动,眼瞳泛着光,狡黠地冲汤靳明喊道:“喂。”
  “你就是爸爸说过要来家里为我补习功课的哥哥吗。”
  汤靳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沈续又好奇地指着他怀中那本厚厚的,红色封皮的书:“这是什么。”
  是刑法。
  是惩罚犯罪,保护人民的刑法典。
  ……
  碗中香菜被挑得干干净净,面也完全坨成一团没法吃。
  筷子搭在碗缘,汤靳明接过房睿递来的纸巾,慢条斯理擦干手,吩咐道:“下周的行程不用再确认了,全部推掉,我要明天最早飞往香港的班机。”
  房睿做汤靳明助理这么多年,工作完全配合老板习惯,何况查询航班这种小事,他有点为难:“七点倒是有一个,但您的腿受得了吗。”
  “城东郊区那块地皮汤笑也想要,再不回去祝老爷子生日快乐,说不定还真就全归汤笑那个大孝子。”
  身体重量完全交给手杖,汤靳明撑着它起身,略微适应直立后,缓步向食堂外走。
  房睿立即通知秘书处购买机票,保时捷临时停靠在餐厅对面,他快跑几步去开车门。
  有人从香港来,有人往香港去。
  雨就像老天爷在哭泣,悲伤终有疲惫停歇。再度离开手术室,沈续在护士台签字,隔着厚重的门,听到家属等候区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杨齐生洗手换衣服出来,也很难过:“还是没挺过来,明明手术挺成功的,怎么就突然骤停呢。”
  “家属到了多久。”沈续扣住笔盖,把表放回护士台。
  杨齐生:“半小时,刚下飞机就赶过来了。”
  “待会等家属冷静后,再带他们去办公室谈手术细节,找有能力谈话的那个。”沈续眉心发紧,闭眼揉了揉额角,提醒道:“跟医务处也打声招呼,万一家属要闹,科室里的医生也别冲上去挡,尤其是你。”
  “这点肖主任说过。”杨齐生点点头。
  沈续瞥一眼他,淡道:“怕你同情心上头记不住。”
  医生这个职业从高考填报志愿起就很残酷。
  智商,天赋,攀比家境。
  过五关斩六将做了住院医,再咬牙熬几年做主治,高强度的工作令健康饱受摧残,甚至精神还要接受生老病死的折磨。
  哪个医生没有掉过眼泪呢。
  梁叔心疼沈续,十几分钟的步行偏要特地开车接他回家。
  车驶出停车场,行过第一个十字路口,沈续看到杨齐生孤单地挎着小帆布包向前走。
  人在路灯下形单影只,看着怪可怜。
  沈续歪头靠在车窗前,抱臂沉吟道:“稍微靠边停一停吧。”
  “嗯?”梁叔前头开车,比沈续更早看到路边,“那个人您认识?”
  “同科室的主治,刚刚一起上过手术台。”
  沈续耷拉着眼皮,疲倦地打了个哈切:“我就在这下,步行回去也不远,麻烦您直接送他回家。”
  作为车主,自己先回去再送倒也没什么。杨齐生难过,沈续的精神也没好到哪里去,有心情帮助同事,但懒得再沟通交集,倒不如让梁叔去应付,自己多走几步换个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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