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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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走过路口敌军的哨卡。哨兵警戒地看着哭唱着的张端,手里的枪械哗啦啦响动。
  他们谁都没有向外国人鞠躬。
  “为什么此一去不见回头?”
  【作者有话说】
  【红衲袄】是常用的伤逝曲牌,比如《牡丹亭》中哭杜丽娘之死、《南柯记》中哭瑶芳公主之死,都用的这一曲牌,所以放在了这里。
  第70章
  “班里那顶凤冠,师哥你可看见了?”
  杜若砰一声合上面前的红木盔箱,转头问柳方洲。
  “这都多少日子没有演出了,不能拿在外面罢。”柳方洲把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你看一眼别的箱子里。”
  “我也正奇怪呢。”杜若拉开另一个木箱上的小屉,看了眼又摇摇头。
  沦陷之后一直到今天,王玉青坚决拒绝了所有的演出邀约,不管是留城权贵还是外国军官——面对外国人时他会说,他说班内新有丧事,实在不宜出面;而面对城内阔少时,他会直言不讳地回答,大徒弟因为境内的纷争而去世,实在是再也无心弦歌。
  到了今天,他更是吩咐了班里学徒,将仓房里的衣箱全都收拾起来,按照过年封箱时一样贴上封条。
  “师父,什么时候再开箱呢?”杜若问。
  “这可说不准。”王玉青只是摇头,背手离去了。
  杜若垂下眼睛。他不敢在王玉青面前叹气。
  柳方洲安慰似的,像平常一样伸手摸了摸他的发心。
  “——对了。”
  王玉青突然又转过头来,柳方洲急忙撤回自己的手,两个人尴尬地僵在原地,等着班主发话。
  “封条不要写‘封箱大吉’了。”王玉青的目光平淡地在柳杜一对身上略过,“就写‘封箱平安’吧。现在也盼不得什么大吉大利,能求平安就足矣。”
  于是柳方洲和杜若惊魂未定地安排下了封箱的事宜,杜若清点物件,柳方洲写封条。
  “凤冠怎么能丢了呢。”柳方洲将手里写好的封条晾在一边,“我再去东边耳房里看看。”
  “总不能……真是落在了聚芳吧。”杜若的声音颤了一颤。
  “……”柳方洲也沉默了片刻。
  “班里的大凤冠,似乎就那么一顶。”杜若把桌边的过桥冠拿起来,整理了一下垂下来的浅粉色排穗。
  “不心急。”柳方洲帮他把箱子搬好,“反正……”
  反正,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登台演出。
  对于王玉青的做法,至少柳方洲和杜若都是支持的。
  他们都是戏班里的伶人,没有上阵杀敌的本事,也不懂得救国救民的道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沉默着以作为自己的抗争。
  而戏班其他人却有些隐约的担忧——庆昌班班底丰厚,在这抗战时日还能苟延残喘一些时日,可是一座戏班如果毫不演出,还能在这座孤城里支撑多久呢?
  没有人去问过王玉青,这的确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王玉青,也只是脊背太直,有些与聚芳戏园之流不同的风骨罢了。
  京城的底层小民,却没有柳方洲与杜若这么幸运,还能有一片暂时没有被打翻的庇护——失去了生计的人们断水绝粮,要么被迫外迁、流离失所,要么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就只是泰兴胡同这一片,晚上时都能听见细弱的哭声,这几日渐渐多了起来。
  杜若总会在这时轻轻披起衣服坐起来,悲哀地侧耳静听。他们有的是死在贫饿里,有的死在敌人刀下,有的也许是为了保家卫国所牺牲的烈士。
  外国的军队也在四处搜捕地下党和负隅顽抗的本国将士。墙边时不时贴着通缉令的告示,街上也偶尔会走过车轮辘辘的囚车,一行鲜血连绵不绝滴在路砖上。
  从沦陷那天到现在,这座古城见过太多鲜血与死不瞑目的眼睛了,空气里都飘着恐慌的血色,被这里的人艰难地继续呼吸着。
  会有谁记住他们吗?杜若总是这样胡思乱想,记住他们这些人的惶惑与悲哀,他们会叹息还是不屑?他们会写下赞歌还是斥责,或者只是轻蔑的沉默?
  “睡不着吗?”
  柳方洲在听见他坐起来的响动时,也会随他一起坐起来,低声问。
  “吵到师哥了。”杜若摇头,“我又听到了有人在哭……没事。”
  “没有吵。”柳方洲吐出一口气回答,“你要是心里总是忍不住多想,睡不着,就来我这边睡。”
  “总是麻烦你。”杜若局促地捏住自己的被角,嘟囔了一句。
  “和我就不要说这个了。”柳方洲勾唇笑了笑,“我之前困在噩梦里醒不来,还总要靠你呢。”
  现在你如果苦于心乱难眠,当然也可以依靠我。
  杜若捏着被角的手指紧了又松,还是顺从了自己的内心——抱起自己的枕头,快快地坐到了柳方洲的床上。他把自己的枕头摆到柳方洲的枕头旁边,抖了抖自己那边的被子把头蒙进去。
  “脚真凉。”
  柳方洲也在他身边躺下,小腿蹭过了杜若的脚心。杜若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把脚往后靠了靠。
  “来我给你暖着。”柳方洲却不肯放他,胳膊往下伸过去,一把握住了杜若的脚腕,让他把腿搭到自己腿上。
  “明天我把汤婆子拿过来。”
  杜若老老实实让他暖着,窄窄的肩膀也被柳方洲揽进怀里,暖乎乎地半合着眼睛说。
  天气也是越来越冷了,夜里的声响也越来越使人不自觉地寒意侵身——总是不知道会在哪里响起来的枪声与哭泣,凌厉的寒风吹着窗玻璃咯咯作响,秋雨冲刷出苍灰的冬天底色。
  “说点话吧。”
  杜若用手指点点柳方洲的胸膛,低声说。
  “要不……唱两句戏?”柳方洲低头亲了亲杜若的嘴唇,“封箱了也不再唱戏,这几天嗓子倒是养住了。”
  “都好。”杜若回答,“师哥你随便想着唱。”
  战争如果再这样持续下去,他也不会再给别人唱戏。柳方洲想,那么就给杜若唱——杜若也不是别人。
  “这种时日,倒是适合唱一段《挑滑车》。”柳方洲尽量放轻松了语气,稍微提起一点武生的腔调。
  《挑滑车》这出戏,还是要扎长靠的武打戏。杜若伸出手指在柳方洲脸上悄悄摹画着,要饱蘸浓墨画出凌厉的眉眼,长靠适宜穿绿地红边,或者蓝地金线。
  柳方洲轻声哼唱起高宠战至绝境、枪挑铁滑车时所唱的“叠字犯”。
  “不是铁浮图,
  也不是蓬莱仙岛,
  又不是铁铡刀,
  也不是奇珍异宝,
  俺待要把狼烟尽扫!
  哎,喜孜孜,
  除却烦恼,
  呀,定要把羯狗狐群一鼓扫!”
  “只可惜我只能在戏里当一回盖世无双的英雄将军。”柳方洲一曲唱罢,又是叹息说道。
  倘若你真要从军去,难道我还要再唱一折《平贵别窑》?
  这句打趣似的闲话,杜若却说不出来。刚想开口,话就在嗓子里哽住。
  这些平日里脱口而出的玩笑,现在却是血淋淋的现实。
  如果真能将戏台上的花枪变作硝烟弥漫的战场,也许比起空悬着的现实还痛快一些——不止是柳方洲或杜若,也许项正典也是这样想。
  杜若又想到几个月前《平贵别窑》的响排,李叶儿随口说着的那些话。
  她说,柳师兄可没有远走他乡,也千万别杳无音讯。
  换到现在的杜若,如果与柳方洲分离,只怕他会日夜担忧,忧心得直把眼睛哭出来。
  “又想到什么了?”
  柳方洲很快觉察到了杜若异样的情绪,凑近过来问。
  “没什么。”杜若把脸埋进男友的怀抱里,“早些睡吧,师哥。”
  柳方洲在黑夜里紧拥着杜若,杜若沉默着回抱。
  “这边黄铜把手的抽屉,应当是放着一只点翠正凤的。”
  杜若砰一声拉开面前的黄花梨抽屉,给柳方洲展示空荡荡的抽屉内里。
  “你这么说的话,我也还记得。”
  柳方洲也沉思皱眉,走向前来拉开另一只抽屉,“还真没有,这边也没有。”
  两个人仍然在整理班上的行头物件,零零碎碎要尽数收好,的确不是容易事。
  “奇怪。”杜若不解地挠了挠脸颊,“我这几个月一直用的自己新作的那副,应当一直收着才对。”
  “难道是小叶子他们用过?”柳方洲回身看了看屋外。
  “也不应当。”杜若否定了他的想法,“小叶子这几月演的也只有戴水钻头面的花旦戏。”
  “怎么偏偏这时候丢起东西来了。”柳方洲若有所思,“又没有外人来过。”
  “丢的还都是些贵重的头面。”杜若在旁边的一把高脚凳上坐下,心事重重地数算。
  凤冠是金丝掐线、珍珠镶嵌,所值银钱多少自然不必多说。点翠的工艺也是要取翠鸟羽毛精心点制,工序繁琐至极,也不是能够轻易购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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