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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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物部实验大楼顶部左右对称着一双红色信号灯,被雾气晕染得毛茸茸,扩大无数倍的鲜红色,仿佛云中巨兽睁开的眼,静静俯瞰着这大陆与海洋的边境线。
  程冥抬头一瞥,那被深深注视的错觉扩大了她的不安。她调整紧张情绪,加快脚步。
  如小溟所说,她需要海水。
  从这儿前往大海无疑天方夜谭,不提防护墙阻隔,仅论路程之遥远,她怕自己坚持不到那时候。
  除了海洋,那么,她还能想到的合适地点,就是这里的废弃实验区。负六层向下,辐射跃进激增的原因在于下方蓄积了海水。
  循着摸通的道路,她没花太多时间进入封锁的地下。索性这里没有摄像头监控,需要便拆墙开路,穿出遮挡视线的烟雾沙尘,潮湿空气卷着特有的阴冷味道扑上鼻尖。
  其实有些担忧保障部对这里监管加严,她会被注意到。可腹部传来的疼痛绞着她的神经不断发力,仅仅控制肢体已经用尽全力,她顾不了其它了。
  真菌孢子往往具备极其强悍的环境适应性,休眠状态下能存活极长时间。她们四月份来这里时留的分生孢子发挥起作用,将途遇怪物能寄生的全都寄生,获取信息并便于物尽其用。
  一路下到目的地。理论上这里不可能有人打扫,防御中心只有一类“人”对辐射有相对抗性——来收集数据的是进化部成员。程冥都做好准备要面对纯天然全污染积水,但在多条分生视角里,意外发现了一块干净水池。
  底部和四壁细腻圆润,灯光一晃,不知名光滑材料发出淡蓝色光晕,约莫两米见方,水深半米,正好适合她泡进去。
  “是它们的饮用池?”小溟猜测。
  她回忆一下那些奇形怪状的融合生物们,静了两秒:“……”
  怪物有这么讲究吗?
  但不管它们讲不讲究,她没功夫讲究了。
  明明盛放着生命禁区的辐射海水,宫腔内的东西却似乎感受到舒适的环境,立即变得活跃起来,在她腹部蠕动着,有膨增下坠的趋势,加剧了源源不绝的痛苦。
  有人说胎儿对于母体就是一种寄生物,会不断褫夺母体营养,操纵母体行为,程冥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手电和防水外套丢在岸边,顾不了核污染可能造成的伤害,她一颗颗解掉扣子散开衣物,下到充满咸腥涩味的蓄水池。
  波光浮幻明灭间,比淡水更稠的水体渐渐包裹上身体,挤压感中掺杂着痛感,她感觉自己正在被一只液态怪物吞吃。
  宫缩越来越剧烈。卵囊下行,卡在了产道口,她只能自己给自己接生。起初是助产的粘液,湿润滑腻,有些粘稠,有些涩手。
  异常艰难的处境,唯一帮手是同处一体的鱼菌。
  “不是这儿,往下,往里……进去点、再进去一点……”小溟指挥着。
  程冥单手扶在硬实的坑壁边缘,勉力支撑躯体,探索着挪动右手,几度尝试仍然没能成功取出。
  黑夜寂静无声,她只听见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偶尔闷痛的呜咽。光线微弱,淌到大腿的透明液体里慢慢夹杂了殷红的血丝。
  同样滑润的菌丝流连在那一片区域,避免她损失太多营养。
  体力极速流失,她头晕目眩,起初还有阵阵剧痛刺激她保持清醒,现在浑身冰冷,神经麻木,快要丧失知觉。
  “把身体交给我,让我来吧。”小溟劝道。
  是心疼她而提出的解法,可那声音轻微低沉的,又仿若深渊之中佯装无害蛊惑迷途羔羊献祭的恶魔。
  程冥咬牙不吱声,仍在做着徒劳的努力。
  以前她或许担心这是它意图抢占她躯壳的诡计,不过现在,她只是对它有怨气。尽管知道不应该,尽管知道责怪它无理且无用,但无尽折磨里大脑被感性支配,魂魄像随着知觉一起被抽离,情绪失去自主权。
  雪上加霜的是,她想起一件事——死亡与繁衍,对人鱼而言似乎是一体的。她在红石湾下见到的那尾人鱼,就是在生产之后死亡了。
  这在自然界并不少见。
  譬如著名“朝生暮死”之蜉蝣,会用几月乃至数年的稚虫阶段累积营养,接着一朝集群羽化飞出水面,在极短时间内完成繁殖使命死去,尸身随水漂浮,结束一场壮烈的生命轮回。
  可这是其它生物的生存之道。
  自诩高等的人类自然不会甘心在世一遭只是为了物种延续。无数人举枝燃炬照亮前路,文明的绵延高于种族盲目的扩大,这种情形下,个体价值早已不局限于诞下新的个体。
  因此,拥有着人类思维的程冥,油然生起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她会不会死在这里?
  求生是生物本能。
  哪怕明白她在被本能支配,惶恐与迷茫依然颠沛如野火燎原,将她力图争取的冷静烧灼得难以为继。
  “程冥,让我来。”
  眼见她越来越难支撑,小溟也着急,终于不由分说强迫她接受,只是一个恍惚,立刻被它趁虚而入。
  身体权限让渡。
  她能看到、听到、感受到,但无法主动做出改变。
  大量菌丝铺张如来自地狱的花朵,触须辅就指端深入,灵活柔软勾缠着,一刹那生剐体腔与器官般的极痛后,伴随无法形容的血肉分离、能量流失的空落失重感,哗,整团卵囊滑出。
  或许是菌丝锋利,或许是产道挤压,它轰然破碎,像装满奇亚籽的水气球,爆出大量软弹湿答的内容物,迅速扩散填满不大的水域。
  形似胎衣的薄膜溶解,内部卵孢乍涌,密密麻麻,散发着淡淡荧光,飘飘荡荡将她包围。
  菌丝抽离散开,试图勾卷收回那些漂游四散的“子代”。
  眼前星点炸开,程冥脱力滑进水底,混沌视野里满目幽蓝,渐次稀薄,把她所剩无几的神思也拉扯飘远。
  她的理智像随之耗尽清空,攀升到顶峰的恐惧至此反倒降回零点。躯体冰冷,精神世界也冰冷到空濛。
  疼痛轻飘飘远去,浸泡在危险致命的水域中,被未知的、超越现实般的、她亲自生下的生命体包裹着,竟然只剩下诡异的安宁。
  明明极其掉san的画面,这一刻,看着这宇宙星空一样光怪陆离的景象,她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受——
  这些,算是她的孩子们吗?
  她没有做“母亲”的自觉,只是面对这一幕这一秒,确实生出难以描摹的恍惚。
  “程冥——”
  所能感知到的最后场景,是幽静水泽下小溟的一声呼唤,她双眼合拢,意识昏然。
  ……
  “程冥……”
  又一声依稀来自意识深处的呼唤,链接的神经如同琴丝被拨动,嗡嗡回音不绝,将她唤醒。
  她茫茫然睁开眼。
  视野由暗转明,不符合期待的景物映入眼帘,清晰的一霎间,霍然!程冥翻坐而起,睁大双眼直视对面,无尽惊恐把她淹没。
  她看见了自己——
  如同平行空间扭曲折合,重重叠叠,无数的自己。
  无论转向哪个方向,斜视或正视,所有的“她们”都直直盯着她,一眨不眨,一偏不偏。
  她在被自己观察。
  程冥肢体僵直,呼吸都要停止,几秒之后,终于,那口差点撑裂肺膈的气顺了出来。
  是镜子。她前后上下左右六面都是镜子。
  全方位,全包围。
  果然,镜不能对床是有科学依据的。这措不及防冒出的场景险些把她吓出好歹,心率几乎狂飙至一百八。
  惊恐缓慢退去,疑惑与警惕翻涌上来。
  环境大变样,无疑,她已完全不在闭眼前的位置。阴暗潮湿的地下水池不见了,那些从她身体里钻出的卵孢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宽敞的空间、柔和的光线,身下仿佛为她量身打造的舒适坐卧具,在她坐起后跟着抬高,支撑她酸软的背脊。
  怎么回事?她几乎怀疑自己之前是做了个噩梦,又或者此时还在梦中。
  嗤,对面墙壁细微轻响。似乎是气动控制,那面镜子“裂开”了。
  循着中央规则规整的圆弧,更加浓重雪亮的光芒渗入,宛如科幻影片的场景,另一个世界对她开启——
  “醒了?”影未至,声先行,一个女人走进来,“放心,这里很安全。”
  像是圣光里走出的自天国而来的使者,那些明亮先描出她周身轮廓,接着,是衣间的褶皱、阴影,挂在耳边的柔顺发丝,微微闪烁的珍珠饰品。更多细节勾勒,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活,从非人转向了非凡的人。
  胸口有烫金铭牌,应该也是研究所的研究员,可她的制服和常见款不同,设计更繁复美观,明显不是为实用,而是身份象征。
  这位看起来气质优雅、地位高贵的女士带着笑,却是分外平易近人,关切对她道:“刚刚生产完,你需要休息。”
  不管她神情多么和蔼,这话都很恐怖,很不合常理。然而程冥看着她,随着她轻柔的话语,只觉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在生发盘旋着,告诉她,对方值得信任、值得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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