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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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了一圈后,后院雪原已是坑坑洞洞,他脚底冰凉,看着彷如给巨人踩过的雪原,蹲踞下来,开始堆雪,砌滚圆球,搬到这城巿将近六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他的人生也没有这么大的雪,他一面堆一面想着,坐在大雪中堆雪人或许是他小时候对雪的想象吧,从想住到会下雪的地方,心里就存在着这个把雪人堆起来的梦,只是从来没跟什么人讲,也从来没想到是在一场大雪后,坐在自家的后院,一个人静静堆砌起雪人的形状。他把雪一层一层堆上圆形的球身,身边的雪已不够,他站起来往远一点的地方推雪过来,又一层一层堆上球身,这颗球体够大了,再往上面堆一个小小的球,这颗得扎实,才不会掉下来,他在手中紧压出小球体,再边走边拾起雪花壮大手中的球体,整个院子的雪原便像一片凌乱的战场。他把小球叠在大球上头,再一层一层扩大面积,直到可以戴上一顶小帽子的程度,便停下来,而此时手虽隔着手套,却也十分冰冷。他走回阳台,拍掉帽子和衣服上的雪花,进到屋内。
  他打开走道的柜子,找出谕方的御寒帽和围巾,又回到后院,将蓝色帽子斜戴上雪人头上,蓝色围巾围上两球交接的脖子处。他再回到屋里时,便坐在厨房落地窗前欣赏着这具与谕方几乎同高的小雪人,又冲了杯咖啡,驱赶身上的寒意。谕方探出身子来到身边,他要他坐到身边。
  「你看那雪人。」他指着落地窗外俯视可见的雪地。
  「你刚做的吗?爹地好棒,你该叫我一起做。」
  「我叫你了,你现在才出来。」
  谕方脸上显出有错过什么的沮丧,晋思拍拍他的肩说:「等你穿暖和了,我们可以再做一个。」虽然原想找谕方一起堆,其实他满享受一个人静静堆雪人的乐趣,没有干扰,没有争逐,没有急切,他想何时完成就何时完成。在无声中与小时的梦想接轨,这个接轨也只能在一个堆雪人的动作,等他知道雪并不能带给他所有人生的梦想时,雪就像雨一样平凡无奇,有时令人失望。
  谕方脸上现出光彩了,他烤了两片土司,加一杯牛奶给谕方当早餐,等谕方用完早餐穿好衣服的时刻,他找出一副陈年未用的太阳眼镜,和一支旧手表。倩仪来到厨房,她已梳洗换了日常的衣服,一副好整以暇准备开始一天的架势,倩仪问:「我听到你们在厨房里弄出一大堆声音,早上有这么忙碌吗?」话才落,她一眼看到一旁地上一个大垃圾袋装满东西,她翻开一看,有点像泄气的皮球,皱起眉头说:「哎呀,你把这些都扔了?应该我来整理的,还要劳烦你,有没有扔了不该扔的?」她伸进手,去袋里翻弄了一番,什么也没挑出来,只说:「扔了就算了,都摆多久了。」她打开柜子巡视了腾空的空间,一副很抱歉由他整理的样子,拖着那垃圾袋要往车库去,垃圾袋太重,晋思来帮忙,两人合力提到车库,冷风侵袭而来,车库里两部车身的水珠都结了冰,两人急速回到屋里,谕方已将自己穿戴整齐,一副要去滑雪的样子。这时倩仪望向后院,又看看墙上的钟,九点十五分。
  「原来你起来忙了一早上了。」
  晋思穿回雪衣,拉开客厅通往阳台的门,谕方跟在后头。后院的深雪又踩出两行足迹,一大一小,小的凌乱兴奋,大的显得有点沉重,踩得又深又稳,停在雪人旁边。晋思将太阳眼镜挂上雪人的脸部,胶质的电子手表插在肚子上。雪化了后,这支表,这身上的一切将掉在雪中,彷如垃圾。下一个雪季,他们不会在这里,他要抛掉小时候的梦,寻找另外一个梦。
  谕方堆着雪人,他出手去帮助他,心想着,孩子,你会有自己的梦想,可你知道父亲曾碎了一个梦,人生可以有许多梦想,有许多梦想才是人生,孩子,有一天,你不会想堆雪人了,但必然有一些别的什么更吸引你。
  他捧起一堆雪壮大雪人的身体,谕方跌在地上,细细飞来的雪花,斜斜扑往他们毫无遮蔽的脸上。
  第4章 家里的客人
  他新换的这个幼稚园离家不远,走过公园,转向大马路,过一个红绿灯,又转到一条大巷口,巷口往内走几步,就是一座有着前院供小朋友游玩的私立幼稚园。妈妈说,公立都额满了,当初进来都要抽签了,现在更不可能收插班生,你就读私立吧,反正到了夏天就毕业了。那时他是大班,已经十分厌倦团体生活,过去唯一令他在学校感到安慰的就是林老师,新班级也会有一个林老师吗?
  不是林老师,是一位比妈妈年纪还大的健壮妇人,这妇人的手心肥胖柔软,握着他的手将他安置在一个空位置,左右都是女生,这妇人是园长,每天在教室内外穿梭。不同的老师教着不同的游戏,常在班上的是一位大姐姐,叫张老师都有点把她叫老了,张老师姐姐每天都一副很累的样子,她身上没有任何发香或洗衣粉的味道,她像个机器人操作他们这些小零件,在固定的时间做着固定的事。左右这两位女生,一个长发一个短发,皮肤白皙,长发的那个安静,短发的爱讲话,他每天和短发交换笔纸,涂涂写写的,但心里面很在乎长发的那个能不能多跟他讲几句话。
  放学他自己走回家,过了红绿灯,路有点往上斜,他喜欢这个往上斜的角度,仿佛要去一座山,确实远处是一个小山坡,只不过他的新家在起坡点,从公园往后走,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往山坡上盘桓,从他的窗口,看得到那往上走的路,也听得到来来往往的汽车机车远远传来的微弱引擎声,深夜里,那声息分外清晰,不致造成睡眠障碍,他反而喜欢听着那声息进入梦里。
  从五月初搬家到六月底毕业,两个月在幼稚园里,时光像片云飞过,过不久,那长发短发女孩的长相也很模糊了,园长和张老师也像从生活里淡出,形象变成了温柔的林老师,甚至是一片空白,连林老师也不是了,只有来来往往所经的公园,公园近路口有一只垃圾桶,老是堆满垃圾还溢出来,进去的三张椅子常坐着聊天的妈妈,她们的前面,宝贝们在坐跷跷板,黄昏他放学时的景象是定格的画面。他走入那画面,将背包丢在格架下,攀爬格子,一阶一阶爬上去,到最顶端,坐了一会儿又爬下来,这格架在公园里是顶新鲜的,孩子们都要来爬一爬的。
  要升小一的长长两个月的暑期,他无处可去,整天和要升国中的哥哥在屋子里玩着两个人的跳棋,他们才三岁的妹妹被提早送到幼稚园,从此注定不管寒暑假,都要待在那个胖园长经常进出的狭小教室度过白天时光,妈妈一早出门工作,傍晚回来接了妹妹就陷在厨房和清理家务中。白天就算妹妹在家,不知是太小还是没兴趣,没和他们玩跳棋,两个人玩,棋盘上空旷无比,不是很快跳到对岸,就是怎么也找不到适当的路径跳过去。有时他们吵起来了,为了他没有按规则跳棋子,或者哥哥不小心踢了他的脚,甚至抢着一颗软皮球,吵凶了便扭打起来,往往是哥哥放开他,自己走入房间,他留在客厅,怎么也不敢进房去面对哥哥愤怒的眼神。
  酷热、潮湿、烦闷的夏天,悠长而缓慢,黄昏时他仍来到公园爬格架,有的妈妈们离开了聊天的群体,带着幼儿回家做晚餐了,有的妈妈仍陪着幼儿甚或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在公园里玩耍,他从来不需妈妈陪,哥哥也不下来陪他,哥哥宁可留在房间里玩着一把爸爸从朋友处捡回来的废弃三弦琴,那是朋友家清理储藏室翻出来的老乐器,哥哥无师自通找音阶,很自得其乐的拨弹着曲子,他不喜欢那乐器流泻出的哀伤感,哥哥一弹奏,他就往公园来。
  临近开学前,有个周末的晚上,妈妈将一直在三重与外婆住在一起的姐姐接回来了,姐姐即将升上四年级,妈妈将她户口转回,一家人从此住在一起。爸妈刚认识时,爸爸已从军职转到五金生意,在巿区的餐厅里看上了当服务员的妈妈,提了很重的聘金去妈妈三重的家里提亲。家里只有外婆和几个阿姨,外公早就过世了,家里没男人,穷到连把椅子都没有,吃饭都是在通铺上排上矮圆桌,坐在通铺上吃。当时爸爸三十三岁,妈妈二十三岁,外婆一句话都听不懂爸爸说着什么,他穿西装,很派头的模样,看在钱的份上,便把妈妈嫁了。妈妈嫁给爸爸才知道,爸爸的那套西装和聘金都是借来的,看上的只是她年轻的美色,他想要有个老婆,有个家。妈妈婚后仍努力的工作着,并且更努力的学习华语,在她工作的餐厅,讲华语的客人很多,她年轻学习力强,是婚后边学语言边和爸爸沟通感情,生了哥哥后,再生姐姐时,感到乏力照顾,姐姐才满周岁就由外婆和家里还未嫁的阿姨接去照顾,长大了些也就成了外婆的帮手。搬到北投后,妈妈说,要把姐姐接回来。她心里一直牵挂着姐姐。在往后的岁月,有几次她讲起这段结婚的过程,总觉得是被外婆卖掉的。等他们长大后,她倒是不讲了,她不再以为必须把委屈挂在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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