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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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百货公司的美食街部门买了一些甜点,回程到北方面馆买了包子饺子,回到旅馆房里,一开门,哥哥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见他进来,撑起身子靠在床头上。
  「去买了食物?」
  「妈妈交代带回去当中餐。」
  「打过电话了?」
  「打了。」
  「我睡死了。」
  「你需要。你看来像另一个人,粗鲁,眼冒血丝,恶形恶状。」
  哥哥下床,走到窗口探阳光。
  「你需要我替你找部钢琴,让你消遣一下吗?」他问。
  「我不住这城巿是对的,我在这里容易动怒。我自小就看惯爸爸动怒,就学会了这些。」
  「我也从小就看呀!」
  「你懂事的时候爸爸就常不在家了。」
  「你是说影响不够深。」
  「受伤不够深。」
  「那你还回来送他?」
  「他爱我,爱我们,不然不会支持我学音乐,小时候不懂大人的情绪,如果懂,便不会理会他们,让他们自己去收拾自己的情绪就好。」
  「那很难。」
  「确实。」哥哥看他手中的包子,问他:「今晚有诵经,你要去看他吗?」
  「冰库?」
  哥哥点头。
  「我很久不信任何宗教了,也没有仪式,我在家陪妈妈。明天丧礼看得到他吗?」
  「最后会绕棺。」
  「那对我就够了。」
  他不要看冰冷的爸爸,他所知道的爸爸是会热血的跳起来刮来一顶帽子,会热心去参加庙会,或者会怒气冲冲吼叫他们去洗净手脚,也会安静的坐在有阳光的角落看着阳光一寸一寸移出客厅,平静说出安排他们生活的话语。在晚年,会慢慢饮茶,关爱的注视他。他不要去看一对冰冷的无法再睁开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遥远的几年前,就给了他所有的爱。
  第24章 送葬
  昨天晚上,哥哥妹妹都去爸爸灵堂诵经,他陪妈妈,妈妈不像一般人穿素雅的丧服,穿的是暗紫红对襟铺棉丝质外套,头发束在脑后别了发髻,显得雍容,但她的关节炎让她坐立难安,走路或坐着都吃力,妈妈说她不会去丧礼,她的膝盖不能承受久坐或久站,药物的作用很短暂,这毛病不会一下子要命,但比要命更折磨。
  「反正生前没住一起了,死后又何必凑在一起,我不在,他才能安心走。」
  「说不定他一直想回来,你没开口。」
  「现在讲这些做什么?他那样病着,有人照顾是他的福分,走了也就解脱了,应该替他高兴的。」
  「你一向这么潇洒,还是你根本不在乎?」
  他问得这么直接,妈妈好像也习惯他的直接,脸上亳无表情,戴着老花眼镜拔膝上一件毛衣的毛球。拔了几撮,才淡淡的回答:「你不懂,这条路是每个人都要走的,老人还有几年?现在是他,有一天就会是我,你的亲爸爸也在这条路上排队。年轻到现在,有缘分在一起就会不舍,会伤心,但也莫可奈何,年轻时就不合,是孽缘是欠债,有一方先走,就还清了,这时伤心的,和死比起来,更多的是对一生遭遇的悲伤,但你能再怪死人吗?最后就是还活着的要接受这一切,一生走到最后没有翻盘机会了,认了,对死人不要再抱怨,祝他好走……」她拿下眼镜拭了拭眼睛又戴上,继续拔毛球,指节动作缓慢而吃力。坐在摇椅里拔着拔着就睡着了,他给她盖毯子,也感到自己眼皮沉重。哥哥妹妹回来后,他便回旅馆先睡了一觉,近凌晨醒来,给美国的倩仪打电话,倩仪正在餐厅招呼客人,随便讲了两句报平安就挂了。
  梳洗完毕,把丧礼要穿的礼服拿出来,才想到,爸爸以佛道仪式入殓,家祭公祭穿的是黑色长袍,他的黑西装完全派不上用场,倩仪帮他整理行李时没想到这点,他也完全没想到。穿上黑衬衫黑长裤,早餐还没供应,他先到商务中心,继续查旧识的名字,查到几个自己系上的同学,姓名出现在公司活动的名单中,但这些人与祥浩不认识,他查校刊社的社员名字,只有校刊社才会有共同认识的人,唯一查到的一位仁兄在上海做生意,是一家公司的负责人,但他不确定是否同名同姓。
  他又再一次键入她的名字,这次有了耐性一页页翻下去,有完全不搭轧的何方神圣,也有胡乱拆字的资讯,但在一个学术网站出现了与会名单里有她的名字,他寻线四处浏览,找到论文指导上的名字,也有出现在国小教师名单上,和一个社服团体,但都只有名字,没有出生年,没有照片。学外语的祥浩会在学术界吗?他从学术网站链接一再寻索,找到教师介绍。泅游的困鱼找到游出网罟的水波助力,从网洞里钻出迷惘。师资上所列的大学毕业学校正是他们共同的学校,往后还有研究所,英美博士的学历,这是她,应是她。他感到羞愧,离开她后没有再关心她的信息,竟不知她一路念书,在学术里找到方向。
  时光拉回二十二年,他大四时离开她,全力为将来苦读,以求远离环境。从大四下半年到服兵役前,在一家装潢与气氛讲究到过于矫情做作的西餐厅打工,那餐厅允许服务生做个人风格的装扮,他便留起了长发,在发尾绑细辫子,他以为改变形象可以湮灭过去的形象,与过去断绝。他把心思都放在要离开这个地方,眼前只有一条远走高飞的路,他像站在一个石块上,怕站不稳就滑下去,连心也是像石头一样硬邦邦。他知道他如果不这么做,一回头,他就会无法离开她,所以只能站在石头上,把自己挺得像个没有心肠的木头人。
  然后是服兵役,那时反对党成立一年,蒋经国总统宣布台湾解严,出国成为自由的选择,两岸可以探亲,封锁了三十八年的河岸打开闸门让水可以对流,接着报纸也解禁,言论没有尺度的扩张,新报纸和新杂志让印刷机忙碌不止,而反对党对执政党揭疮指疡,频上街头抗争,使社会好像踩着数个轮子急冲猛撞的要杀出一条与过去完全不同的道路。在军营里的两年,吸收着各路如江水翻滚般的新信息,也确定了考公职的决心,闷着头准备考试科目,木头人只一路往画好的路线笔直前进,到考取在国内工作的三年,他已然淡忘了祥浩,是刻意不敢想起,那是很明确他将有一天外派出去,完成远飞的梦想,他早就不存梦想带她去,他不要她涉入自己的环境,她应有更好的选择。
  而事隔二十二年,在机场看到她的倩影,激发他心里压抑的想念,他多么想见到她。他花在电脑前这么久,忽略了时间正一点一点消逝,早餐的餐厅早开了,客人也陆续进去用餐,他此时应用过早餐,好出门去殡仪馆参加家祭仪式。
  他又找了几个网站,好确定可能的线索,找到社团里的胡湘在一本时尚生活杂志担任主编,他记下那杂志的地址和电话,也记下学术网站上显示的祥浩邮箱地址。进来使用电脑的人多了。他站起来让位。放着地址条的口袋令他精神饱满充满希望。但今天应该是充满哀伤的祭拜送别身份证上的爸爸的日子呀!
  他在黑衬衫外加上黑色毛衣,叫了出租车往殡仪馆才感到丧礼的气息逐渐围拢过来,这次回台湾本是为了爸爸的丧礼,他原打算参加完丧礼,陪妈妈两三天就回美国,现在却担心留的时间不够长,来不及找到祥浩。是岁月催人柔肠寸断吗?为何他心里的湖水成为洋流激荡的大海,海上的风云拍打惊波成涛?他在混乱的思绪中来到殡仪馆,找到举办仪式的厅,那里家人已经到齐,等着礼仪社的人指导家祭的开始。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爸爸那边的家人,那位看来六十几岁、颜面略施薄粉,戴了墨镜的「太太」坐在亲友席的第一排,旁边是友人。她的女儿站在女儿席那边,儿子则和他和哥哥站在一起。这位儿子看来是三十出头,和哥哥一样脸型略方,那是遗传自爸爸的脸型。站在这里的三个儿子,有两位才是爸爸真正的儿子,也有两位私生子。那位年轻的儿子和他的差别是从幼小懂事就知道真正的爸爸,也和爸爸生活着,只是父母没有正式的婚姻关系,而没有正式的身份。讣闻上的未亡人写的是妈妈的名字,而妈妈也只是充当纸上的未亡人,她没有出席,坐在那里的「太太」权充现场未亡人,在公祭的场合,爸爸那些生意上往来的朋友客户所认识的未亡人也就是这位太太,这是妈妈不愿出现的原因吗?虽然昨晚妈妈说生的时候都没住一起了,死了又何必凑在一起,但她的心里底层说不定有难以平抚的痛处。爸爸没有遗嘱,在那死后三天的日子里,是否这位太太和儿女们做了财务上的安排他们无从得知,但当对方得知妈妈并没有开口问财务,对方都从防卫的姿势变成安静的模样,哥哥的那一拳打过去是发泄了对隐瞒父亡的不满和维护了为人子的尊严,对方没有再挑衅,也是为了不要节外生枝,那年轻儿子可能受了母亲一顿教训,站在那边一副孙儿子模样,没吭一声,既不看母亲也不看看谁。哥哥应该友爱他的,他们两个才是真正流着爸爸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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