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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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会场上,她也碰见梁铭。梁铭的登山社没有参与文艺周的活动,但在一个月前,他办了两场观音山的登山活动,这阵子休养生息。他坐在集邮社的展览会场,像早等在那儿似的,看见祥浩,不慌不忙迎了上来。
  「好久不见。」他说。
  时间如此不着痕迹,上次在草皮上,她拒绝他的手,时间也滑过,淡化或粉饰记忆。她也向他说,好久不见。生硬的口气。
  梁铭陪她在活动中心的各项展览桌间溜转,事实上她已走过数遍,每天来,为了做更仔细的观察。他们站在插花社的展览前,祥浩注意到有几盆花已换过,梁铭许是对花没有兴致,站在她身旁耐心等她看毕,他指给她活动中心的礼台。他说整个展览结束,有一场民歌演唱比赛将在那礼台上举行做为文艺周的压轴。
  「是,我知道有民歌表演,但我没分配到这个表演的报道工作。」
  梁铭以他一贯持稳的笑,看着她:「我可没叫你去报道民歌活动,我倒是想告诉你,奖金颇高,我差点报名,但后来想到高手如云,不如当晚来听歌。」
  奖金颇高!她除了听到这句话,其他的都不重要。她抬起头来仔细看那个正在布置的礼台,红色的布幕挂上民歌比赛的金色字体,每个字都闪闪发亮,仿佛向她招手。她向他打听奖金,得到一个令她心动满意的数字。然后,她笑得一脸灿然,像天真的孩子。
  外面的天空逐渐阴霾,在活动中心前表演拓碑的古迹社为防雨水来袭,开始收拾道具。梁铭面对祥浩那一脸天真诡异的笑,以为是找到民歌的知音。他往外看看天色,浓云渐渐在山岗上空聚陇,天色阴暗如暮色将临。
  「这天气适合想象,我带你去惊声路上的溜冰场,那里曾经有民歌故事。」
  梁铭兴致勃勃,她下午没课,就随他带领。梁铭为防下雨,先到地下室社办拿伞。两人匆忙进入登山社,又匆忙走出来。他们走出登山社往社办中心门外去时,晋思也从校刊社社办出来,和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外面果然飘起细雨,梁铭撑起黑伞,伞下两人挨得近,往网球场旁的走道去。伞下那两人,因为说着话,为了听清楚及躲雨的缘故,手臂不经意的磨触着。晋思的发丝在雨下渐渐纠结沉重,他赶着去上课,握着湿濡的课本,站在活动中心前,注视伞下那两个身影左转向惊声路。在交叉路口上,从上坡处斜灌的风,将雨丝倾倒在祥浩左肩上,梁铭替她拂去肩上水珠。晋思收住视线,转向上坡路的风雨。
  他们在树下的台阶坐下来,溜冰场上有几个冒雨溜冰的同学。雨丝有一阵没一阵,从树叶间滑落,台阶是半湿的,梁铭兴致高昂,以伞为屏,指着溜冰场问她:「你能想象在这块水泥地上推挤两三千人的盛况吗?人潮一定延伸到路上,我们现在坐的位置,也曾坐过为民歌狂热过的人。」
  时间在细细的雨丝与阴晦的天色下回溯,那是数年前的校园。
  民国六十五年冬天,也是这样一个时常微雨风寒的季节,在活动中心有一场当红广播主持人主持的西洋民谣演唱会,一名刚从国外回来的校友拿着可口可乐的瓶子,上台问中国人唱洋歌是什么滋味。在这之前,大学生看洋片唱洋歌是文化主流。那个拿可口可乐瓶的年轻人和主持人进行了一场不愉快的土洋歌曲之争,引发我们的歌在哪里的思考──除了老旧的民歌外,现代民歌在哪里?这位姓李的青年从那个冬季后,开始创作「我们的歌」,加上当时校园几位留洋归来,本土意识强烈的青年才俊推波助澜,在六十六年的三月,结合校外名重一时的艺文人士,打着让民歌流进每个人心头的理想,在这溜冰场举行了露天的「中国民俗歌谣之夜」。
  当晚与会者三千,晚会历时四小时,在这个以溜冰场为中心的校园里,年轻人对民歌的狂热远超过吟唱的节目内容。那晚大都是唱前人写下的民歌,但是自此而后,校园民歌如春雷乍响,开始席卷校园,金韵奖的因势而生,鼓励许多青年学子投入民歌的创作与演唱行列。
  「我们在中学所听的民歌就是这个阶段的产物,但时间太短暂,只有几年的时间民歌就走向了崩散的命运。」梁铭撑着的伞因感慨深长的言辞而晃动,雨珠洒在他们肩上。
  那个引发民歌创作的青年曾热情澎湃的写了好些民族色彩浓厚的歌,但发起运动才一年多的时间。这个贵年以他对人间的热情,在海边因救人而溺毙,个人的作品发表会,成为纪念演唱会,但在他之后,创作的人不断。由于大都是青年学子,他们创作的民歌就被系上校园民歌的标号。随着这批年轻人离开校园,或留学或就业,校园民歌后继无力,像掀过了一阵热潮后只有余波荡漾,却成了那时代大学生的一个运动,蔚为明显的社会理想。
  「校园民歌没了不可叹,可叹的倒是我们接乎其后的这些大学生没有社会理想。没有文化认知。什么风气也不能形成。」梁铭颇有感慨的望着溜冰场。溜冰的人因雨一个个离去,空荡荡的一片水泥地,剩下对人对时空的想象,树叶承载的雨滴变得粗大,掉在伞面上,点滴清脆。一片伞已撑不住欲来的风雨,梁铭还在对民歌的命运低回,两人的衣服都湿了大半,祥浩觉得冷,挨近梁铭,梁铭一手环过她的肩膀,说:「谢谢你听我讲这些也许你没兴趣的事。我对民歌的迷恋真是不可救药,在我听民歌的年纪里,家里有不断的争吵,我爸的几个兄弟为了争财产,大家庭闹得不可开交,我以为没有人关心我,一度想自杀,那时接触音乐,就听了这些歌,因此成为无法忘怀的成长经验。」
  啊,也许每个人都有一段苦涩的成长经验,在面对梁铭的感怀,祥浩也想起自己的成长经验,可是她放在心里,那是难以向梁铭说明白的。她站起来,梁铭的手滑开去。他们都感到自己湿淋淋的狼狈相,两人离开往宿舍公寓去,梁铭将祥浩送到公寓的楼梯口,自己才回去。祥浩目送梁铭离去后,匆匆上楼拿了一把伞,衣服不及换,反正出了门又要湿的。她往活动中心去。她要去报名参加民歌比赛,虽然已过了报名日期,可是她一定要说动活动中心总干事,多一个人参赛只会壮大声势,不会有任何损失。
  夏艳
  11
  晚会开始之时,正是文艺周活动落幕之时,所有文艺周的优良展览活动和艺文竞赛都将在这个晚会中颁发奖项。活动中心内挤满人潮,百里挑一的男女主持人经过活动中心干事严格的遴选,在晚会之中表现了老练的大将之风,轻黯笑谈文艺周的种种活动。拥挤在会场的上千名学生不仅是来为得奖的同学拍手鼓励,真正吸引人的是英文系和国贸高年级生合演的英文戏剧,和继戏剧之后的民歌比赛。
  学生进行自我评估和淘汰之后,真正敢鼓起勇气参加民歌比赛的只有十来人,因此祥浩逾期报名确实成了壮大声势之举。在面临真正比赛的两天里,她反复聆听梁铭送她的民歌录音带,挑中齐豫唱的〈橄榄树〉,对她来讲,唱齐豫的歌代表对唱腔的挑战和挑歌的品味,这位女歌手从第二届金韵奖脱颖而出,她的音域宽广,音韵缭绕,高低音出入无所阻碍,能把她的歌唱得入木三分,是极大的挑战。在离比赛还有两天的最后时刻里,她每天一大早走出校园,从侧门小径往后山去,一方面练气,一方面走入深处练唱,唱到晨曦变成朝阳,才回寝室准备第一节课,夜晚从家教回来,在无人的操场练习临场演唱。她想起小时候常听见父亲在巷弄里唱歌,自得其乐的摇头晃脑,邻家孩子来听歌,父亲慈爱的摸着那些孩子的头,邻家孩子看见了父亲的慈爱,她和兄弟们因看见父亲和母亲争执而扭曲的人格,对父亲有着既畏又敬的情怀,在家的小角落,他们望着父亲和邻居小孩在巷弄唱歌,只能望着,永远的望着。现在她要自己上台唱歌了,唱给一大群年轻人听,读高中时她有小乐队,也曾有演唱经验,她不怯场,只要想着父亲唱歌的慈爱的脸,她就知道唱歌给众人听的愉悦早超越了歌唱本身。
  晚会充满了年轻人的躁动和笑声,如珍和阿良来替祥浩加油,如珍手上捧了一束花,不管祥浩能不能脱颖而出,这捧花早已是祝福。也许晚会的气氛是约会的气氛,短暂的卸除课业压力的轻松时刻,木讷的人也有几分浪漫。许多男女朋友牵手相拥,阿良的手一直放在如珍腰上,在台上传出的一首首歌声里,如珍像个小女人,偎在阿良身边。祥浩在等待上场的时刻,眼睛常常瞟向四周的人群,她期望在那里看见谁,却又望眼欲穿。走出这个会场之后,她还得在几日内交文稿给晋思,晋思这两天不见踪影,她既没在社办见到他也没在活动会场见到他,昨日在社办,主席面对即将落幕的文艺周活动询问她报道工作的进度时,他同时询问晋思的行踪,而社办人来人往,大家分担不同的工作,除了主席外,没有人在意谁突然在社办消失了几天。祥浩对人群有所期待,但晋思的身影始终不见。这个压轴之夜,他怎可能不来。在她临上后台准备演唱时,梁铭和炮口、小臣等人从人群里挪移过来。如珍见是炮口,以送祥浩上后台为由,从阿良身边挣脱出来。梁铭用僵直不自然的手势不断拂着额前稀少的发,看见祥浩为上台演唱穿着的一袭长袖枣红洋装,露出不曾有过的浮动慌张,说:「刚才从名单上知道你要唱后,我就跑了全场找你……只是要说,有……好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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