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放我走,放我走。」他向他们喊。
「不行,你中着煞哪能乱乱走,船头家有交代,要你躺下来歇困。」
两人紧压他肩,把肩胛骨都压痛了,他平躺床铺,从没有过的挫折如浪击袭心扉,看见明月被打的心痛远远超过了明月结婚时的痛,他终于知道明月为什么避不见他,那是多难堪自卑的感情!眼看着她受苦,他却一点帮助的力量也没,人真卑微得不如一只蚊蝇,连传达感情都得受到层层束缚!
「怎会着煞,伊一向好好。」是母亲慌张的声音。
两老走进船舱,看到爱子给两名船员押躺床铺,一脸关怀与莫名其妙,船头家随后进来,问两名船员:「人较好没?」
大方开口了:「放我起来。」
母亲说:「你真的着煞?明天可以出海吗?」
「我很好,明天可以出海。」他恢复了镇定,向船头家挤出一丝含着自我嘲讽意味的笑容。
船头家心中大石落定,说:「没事最好,这趟出海若没你,我不知要损失多少?」
第二天清早,船要离岸了,船头的鞭炮和糖果争相往岸上飞落,小孩依样兴奋,大人依样期盼,惟独岸上看不到明月身影。大方手抱口琴坐在船舱头,沉静望着岸上人群,希望虽然很渺茫,他还是等待,等待她来相送。
明月听到鞭炮声,知道船要开了,她挑了这时候走上岸。──只要一眼就好,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上了岸,第一艘船已经在挪位置,往西扭转,第二艘也蓄势待发,她往第四艘船望,正好和大方正面相迎,啊,他看起来多落寞,过去那神采飞扬的双眉如今是沉沉无泽,他眼里的灼热烧痛了她。──不要这样看我,大方,忘了我,去海上,过你青年豪迈的日子,海才是你的安慰,我已是有夫之妇,不值你依恋了呀──!明月心里呐喊着,可是他能懂吗?
大方的船终于转了出去,明月还是来送他了,有了她那一眼,他到海上去还有什么遗憾?大方握紧口琴,甜蜜的笑容里隐隐含藏一丝椎心的痛。
4
整个冬季,明月偶尔到盐田走动,看庆生和明玉收盐,她肚子已大得不适合再收盐。庆生不高兴时虽会打她,但见她临近生产也自认了分,每天早上黄昏各收两次盐,若有空闲才去赌间,明月见他这一季勤力工作,心里总想着他的好,第一次感到有丈夫可依赖的幸福。如果庆生不要再到赌间去,他们收入能预算,她就不必对日子感到惶惑不安了。
过年前知先回家来,这一趟要待到明月生产后才回台北去。他给明月带回许多婴儿用品和衣服,免得明月大身大命还要走半小时过桥到邻村搭客运车去佳里镇采购。明月看见这些婴儿东西,难隐即将成为母亲的喜悦,无论庆生的脾气多么喜怒无常,她越近临盆越觉庆生亲切,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是他们两人共创了这个小生命。
庆生的嗜赌和掴打明月的种种,阿舍一五一十告知知先,知先是这家庭的大家长,她要知先教示庆生。知先考虑后说:「伊们是跬某,我们父母少管伊们的事情,庆生若有不对,我们也不能当明月的面前教示伊。」
庆生父母双亡后,他就如一匹放野的马,五婶婆可怜他无父无母,平日并不加管教,庆生随兴做事,心里没有管教这回事,可是在知先面前他还是有些约束,知先平和无争的个性在庆生看来是令人肃然的神威,虽然他不会因为知先回来就根绝赌博,但他知道如何掩饰与做作,在知先面前他保持相亲时的随和坦然,他没有忘记,知先送他钱买结婚身穿,光这一点,他就值得他尊敬。
这一季来,他对自己的表现也有几分神气,不但没跟明月要过钱,还帮她做了许多事,这位充满魅力的太太即使是挺着肚子也姿态出众,他的虚荣心得到很大的满足。他由于自己的勤奋,心里饱满,在明月面前抬得起头,像个男子汉,因此再没有想要打她骂她。他和她一样兴奋地等待孩子出世。
农历十二月初,有天突然大姐夫来了,那瘦瘦的老实面孔带着几分神采与腼腆,身边跟了一位瘦弱和善的小姐,小姐害羞地抿嘴笑,两人手上都提了厚重的礼。阿舍说:「自己人还客气。怎么来的?」
「骑铁马到佳里搭客运车到邻村,再走路来。现在辟了这条汽车道路真方便。」
「是啊,时势在变,一年一年不同,人也是得跟时势变。」阿舍颇有深意地望着小姐。
那小姐也是伶俐人,一接到阿舍的眼光就说:「伯母是明心姐的妈妈,我也应当叫妈妈才是。」
「是这样,」大姐夫小心翼翼,生怕坏了好事似地说:「我们有打算年底结婚,礼数上还是要来请示两位大人的意思。秀莹坚持和我做伙来,说这样礼数才周到。」
知先说:「真功夫,真知礼。」他欣赏地仔细打量秀莹,问:「日子订何时?」
「十二月二十二。」大姐夫说。
阿舍见秀莹文静乖巧模样,不免想起明心,可怜女儿,未享人间清福,为人妻未留子嗣,阿舍伸手擦眼涙,秀莹心细,轻声轻语说:「两位大人若不嫌弃,可欢喜认我做义女?过去明心姐在伊厝每项事头都做,人人称赞,我应该谨守本分,不要越了她的位置。以后我会替明心常常回来探望两位大人,将大人当作自己的亲父母。」她跪了下来,希望知先阿舍认她当义女。
阿舍悲伤之泪瞬间成为欢喜之泪,突然多了一位乖巧的女儿就好像旧米缸底下久藏的钞票在穷困颓危之际突然给发现,就像久旱后一场赈灾的雨水,雨期后第一道燿眼的白日。他们兴奋到慌了手脚,明月连忙将秀莹拉起,和明玉明婵亲切地以大姐称呼秀莹,当她是明心化身。
「不知我有这款好命,有你来认做父母。」阿舍声音微颤。
「前人种树后人凉,明心姐仔给我一个做人媳妇的模样,让我免失礼得罪公婆,拢是您会教示,才有明心姐仔这款才情女儿,我来替伊是我的福气。」
「你免客气,不要像明心那样操磨,自己身体顾好。」阿舍望着大女婿,说:「自己的某要会顾,顾不好,你最吃亏。」她故意提高音量,也是讲给庆生听。庆生待客善笑脸,一直在旁陪笑。
认了亲大家欢喜,秀莹掏出礼物来父母姐妹各送一份,她给明月的是条孩儿的金锁片。
「金锁片太贵重,大姐,不能让你破费。」她要把锁片退回给秀莹。秀莹又推过来:「你不认我这个姐姐?」
明月为难,阿舍说:「伊给你们的,就收下,不能白拿人家的,你们认姐姐也要礼数,不要忘记来日相补。」
庆生望着那块金锁片,心里估量着价值,想不到秀莹出得了这样的阔手。
盐田忙得最纷乱之际,海域响起鞭炮锣鼓声,捕鱼的人回来过年了。这一趟去了两个半月,村人仍是带着满怀期待站上堤岸等待逐渐驶近的渔船。丰收,丰收,又是一个丰收的年,船上撒下的银角仔和不断搬下的腌鱼、罐头、年货把村子装饰得喜气洋洋。阿舍躺在眠床上光听到那长长的、鸣彻天霄的炮声就知道捕鱼郎带回多丰厚的钱银,她想到庆生,这个放荡子,没为生活做一点打算,年轻力壮来到海口人家竟不学水生技巧,早知今日,当初不该叫明月招他入赘。她对明月感到抱歉,但除了保持缄默少说她外,还不至于要嘴巴上跟她认错,一来她是母亲,二来她找到了很好的借口掩饰自己的过错:阿舍认为一个贤惠的妻子能使浪子回头,明月管不住丈夫,任庆生赌博,是她的无能。
明月闻锣鼓炮竹,若有所失。从孩儿起每年送船迎船是件连睡梦里也焦心期待的大事,盐田岁月里没有什么事比看船出海、入海、捡银角仔、抢糖果更令人神往。她现在为了大方的缘故错过这仪式,好像错过盐田生活的一部分,脱离了兴奋的期待。大家都上岸去了,她却故意把欢乐遗失在情感的矜持里。
锣鼓声声催,鞭炮串串响,岸上传来嘈杂人声,村子浸淫在欢喜狂迷的气氛里,明月不自觉找出大方送给她的口琴,这是去年他出海时为她带回来的,这一趟出海,他好吗?明月抚琴,矜持放下,双脚不听使唤,往锣鼓声的方向行去。
知先、庆生、明玉、明婵、明辉都在岸上,她挤入他们之中,庆生取笑她:「大身大命的人也爱凑热闹。」
她脸上羞红,对庆生感歉意,她来这里哪仅是凑热闹?她站离庆生远点,以为这样可以减少愧疚感。大方的船停在右方,她注视那船上工作的船员,却不见大方,大方父母在岸上一副焦急模样。船上正卸货,未等船员一一下船来,大方父母问船头家:「我们大方呢?」
船头家对两位大人歉意地说:「真不好意思,大方交代我一靠船就跟你们讲,我忙得忘记了,真失礼。你们大方早上在台南安平下船了,伊说要四处看看,过几天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