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孩子都听到她和房东的谈话了,祥春问:「我们要搬厝了吗?」
「嗯,我们要赶紧找厝,若无,会睡路边。」
「我们会搬到有灶间的厝吗?」祥浩问。
「有没有一张写功课的桌仔?」祥鸿问。
「没有,没有灶间也没有桌仔,这款厝我们租不起。」
一个阳光和煦的早晨,窗外如常传来车链子的转动声,祥浩和以往的早晨一样准时七点睁开惺忪的双眼,却发现天花板变成了蓝天,两三缕白云飞散,屋顶破了个大洞,这如梦如幻的早晨成了她一辈子抹也抹不掉的童年记忆,那一片蓝天,是对人世的第一个惊讶,不过是一夜之隔屋顶就不见了,一分钟之内,她看见拆屋工人站在屋顶边缘继续拆木板,伯父和三名堂兄姐正在搬通铺边的家当,父亲不知人在何处,母亲坐在门边捧腹干呕。祥浩迅速爬到母亲身边,因过度惊吓,抱着母亲嚎啕大哭。
「别哭,乖,厝要拆了,你在困,我要伊们别叫醒你。」
明月一说完,吐出一口血来,她慌忙撕下墙上一张日历纸擦,大堂姐看到,问说:「四婶有无要紧?」
「不要紧。」
然而在祥浩后来的追忆里,她鲜明记得母亲见到那口血时的惊吓模样,脸色苍白得好似没有一点点挣扎的力量,但母亲毕竟挣扎着站起来,将她抱起,贴在胸怀,过了马路,往大伯家走去。路上她哭问妈妈:「你为何吐血?」
「不是大病,是好几天没吃饭,饿成这样。」
母亲的双颊是凹陷的,她望着她无神的脸色问:「为啥没吃饭?」
「租厝头个月要很多钱,我和你爸爸为了筹钱都省吃。」
「爸爸呢?」
「在找厝,我们不能在大伯厝住太久,伯母不肯的。」
明月什么也不瞒孩子,尤其是祥浩,祥浩是大方留给她的安慰,虽然是小小年纪,她已将她当解心人。
庆生这天骑着自行车在附近急忙找房子,过去一星期,他和明月忙着为上学的孩子打点和工作,晚上下工后偶尔去找,却找不到中意的,都是房租过高,这次他往小巷找,小巷比较可能找到便宜房子,他知道非找到不可,大嫂已经表明不欢迎他们在她家寄住,从知道房子要拆开始,大嫂就担心他们会住到她家去,这天实在是房子在拆了,大兄看不过去,无视妻子脸色,带了子女来帮忙把东西暂时搬到他家。
沿巷一家家问可有空房,转到第七条巷子时,时已过中时,庆生忍着饥肠之饿,仍旧一家家问去。有个妇人抱儿站在门边,看见庆生沿巷问空房,她入内与丈夫商量后,出来喊庆生:「这位兄哥,你找房子呀?」
「是,不知有没有空房可以租?」
「有是有,这厝我也是租来的,只是空了一间,你若欢喜,我就做个二房东,反正我在厝带婴仔,没收入嘛,省点房租给婴仔贴奶粉钱,我不会算你贵啦。哦,有没有囝仔?」
「三个,九岁到五岁。」
「那不行呀,只有一间。」
「如果是通铺就可以挤一挤。」
「是通铺,你人来看。」
庆生为找到房子得意非凡,在明月面前笑眯眯的,他为全家解决了难题,这个家多需要他呀!
当天傍晚他们又从大兄家将东西捆在自行车后,都市里的人称铁马为自行车,和乡下的铁马相比,这自行车小多了,后座只能捆一点点东西,庆生和大兄分趟将农服棉被、锅子碗盘搬妥,已是入了夜。大家在搬时,圆胖矮小的大嫂躺在床上睡觉,搬完也不留庆生一家吃饭。
三个孩子都肚子饿,大人也一天未曾进滴水,明月腹胸皆痛,却未有呻吟。身上的钱缴了租金还不够,明月跟房东太太玉珍央求,明日庆生领薪水就可把差额补上。玉珍睁着白眼见他们进门,怀疑这一家人会白住她的房子。庆生欲跟大兄借钱,明月挡了下来:「大嫂不借,何必给大兄为难,你明日就领工钱了,一天饿不死人。」
「囝仔不能饿。」庆生说。
明月四处搜索,可以变卖的只有一只洗衣用的缺了角的水桶,往后只好用锅子代替水桶取水。她带了一家人到街上找到收集破铜烂铁和旧货的商人把破桶子卖了,七角钱,一只桶子只卖了七角钱,不值得呀,可不卖又不行,她点点头,从商人手上接过七角钱,能买什么给孩子吃?她和庆生四眼相对,他在找她眼里的答案,她却是恨他没钱又爱赌钱,若不是赌输了钱,她手头不会紧到这么窘迫,这人是明知错也无能改变。
七角钱,她走到甘蔗摊,贩子削给她一大段,七角钱不能买一整根吗?贩子说,若是去年就可以,今年物价飞涨,只能一段,他已经算她便宜了。
庆生要贩子将那一大段断折成三小截,分给孩子们,孩子们沿路吃回家,祥春懂事,祥浩能察颜,祥鸿啃完了甘蔗站在路边不肯走,嘟起嘴来说:「吃不饱,我还要买。」
「没钱买了。」庆生说。
祥鸿哇哇哭了起来,死拖活拖都拖不走,庆生只好拿自行车的轮胎撞他,逼他走,祥鸿是硬脾气,宁可两脚给撞出血来也非要再吃一截甘蔗。明月扭动庆生的自行车手把,她不准他撞祥鸿,庆生饥饿加恼怒,一巴掌刷在明月脸上,恨她多管事。路人侧目,明月含泪抱起祥鸿往前走,她控制不让眼泪滚下来,她想,若滚下来也不是为你这翻脸不认人的庆生,是为了我可怜的受饿的孩子们。
不管怎样,家是搬成了,他们的房间在进门处,玉珍夫妇的房间在后面,后门有个简陋的厨房,明月和玉珍共用,却处处不方便,玉珍没有留锅盘的位置给她,锅碗盘碟还是都堆到房里来。狭长的室内总是阴阴暗暗,因为巷子窄,房舍错落,两旁的屋子都比他们的高,遮掉了大半阳光。
白天两男孩去上学,庆生和明月带祥浩去码头,但他们两人常在不同的码头做事。明月将祥浩带在身边,码头也有女工将孩子带来的,孩子都在福利社玩,女工们在广场的炎日下缝布袋口,一抬头,可见孩子们在福利社里外跑跳。中午吃过便当,孩子找到灌荫,随地午睡。遇上加夜工,孩子裹上衣物,躺在福利社地板睡觉,若是孩子哭闹吵架,妈妈们停下工作调解,但不能耽搁,否则广场上的布袋会堆得令人缝不完。
祥浩在码头开了眼界。轮船沿岸一艘艘停靠,船身长如城墙,船上建筑巍峨参差,桅杆架在数层楼高的舱房上,高高插入蓝天白云,海蓝、天蓝、天海毗连的远方也蓝,这一片海洋比家乡的河海还壮阔辽远,这一艘艘轮船比家乡的渔船高不知数倍,长不知数丈,气势真阔呀,爸妈在这里工作令人好骄傲,她不再疑问父母为何离开家乡,因她亦见识了这片大世界,生活原来就是在大世界里呀!
祥浩不喜与小朋友喧闹,喜欢安静坐在福利社走廊泥地,背靠墙,眼望工作的男女和轮船、大海。明月的同事见了祥浩都说:「伊比你娴,将来要当大明星,你后半世人不必做,靠伊吃穿就好了。」
「伊眉毛弯弯映黑晶,眼睛又这么圆,不知要迷死多少少年家。」
男工人常来捏祥浩圆腮一把,故意在她面前对明月吹口哨,明月见惯这种轻佻,不搭理,只注意那些男人莫要伤了祥浩,心里却总有着惘惘的威胁,码头人杂,她得低头缝针,不能时时盯着祥浩,而且轮夜工,祥浩睡在地上也怕受凉。
她正为祥浩心猿意马,玉珍适时说:「你若不方便带伊去做工,就留伊在厝,横直我也是在厝,可看顾伊。」
再好不过了,玉珍恩情不知怎么答谢。高雄港进出口轮船每年增加,这年的工作特别多,往往做完一艘又接着另一艘,即使休息也不过五天。玉珍既肯帮她看顾祥浩,她就更加利用时间,日夜不停加班,晚饭时间她骑自行车赶回来做饭给孩子吃,又匆匆装了便当骑回码头。庆生也是忙的,但是空闲或等船入港时,他宁可聚赌玩牌,反正祥浩已有人看顾,明月又可回家做晚饭,他不必操心,尽可欢心玩牌。
明月料不到庆生真能放下孩子由她一人忙碌,这放荡子原是不可指望呀!她咬紧牙根加班,为的是会款未纳清,孩子在身边读书要钱,吃穿要钱,阿舍也要她寄钱回去奉养,祥云托她照顾呢。为了应急,明月也私下跟了会,她要的是在这大都市立地生根,有一块自己的地方,自己的窝。
就在两人日夜忙碌之际,有天她赶回来做饭,祥浩泪水淋漓,坐在通铺上不吭一声,她见了心疼,追问了数次,那孩子才说:「玉珍婶婶今天打我。」
「为啥打你,你不乖?」
「伊的婴仔从床上滚下来,伊讲是我推婴仔,我讲没有,伊就拿藤条打我。」
「打在哪里?」
祥浩掀起裙子,大腿上有七八条瘀紫痕迹:「好痛。」
这样深的痕迹怎会不痛?明月抱着祥浩的头,热剌剌的眼泪滚了下来,都是父母不该,日做夜做,只顾赚钱,孩子放得无人疼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