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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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桥窄,在孩子眼里,从这头到那头是一条长长的、走也走不完的载盐板车轨道,桥下湍流又急,尺来的桥面怎过去?三个孩子都踌躇不前。
  「祥春,你敢不敢趴着爬过去?」明月问。
  祥春仍茜犹豫,但他与明月四眼对望时,马上决定要自己走过桥,他知道妈妈要他勇敢,他已经要升五年级了,过条桥算什么。明月在一旁叮咛:「风仍大,趴下来走才会稳。」祥春趴下来,跟着父亲走,父亲背上背了小祥浩,明月想背祥鸿跟在后头,庆生说:「你和祥鸿先在这边等,我背祥浩过去后再来背伊。」
  庆生在前,祥春在后,桥下河水滚滚滔滔,两个身影在窄小细长的桥上与风搏斗,只要脚步一乱,摔下河去,善泳的人也难活命。庆生本怕水,背着祥浩眼看桥下必要心惊吧?明月在这边望着庆生缓步移动,祥春跪爬而行,想着庆生若有这样的精神面对生活,迟早他们在高雄可以出人头地。祥浩趴在他背后,真是一对相苦相依的父女呢,她知道他爱祥浩多于另外三个儿子。
  新租的木造房子在巷底,通铺的窗外望出去是片红砖墙围起来的空地,疏疏落落种有几株杨桃树,雨一来,斑落的红砖墙上一只只蜗牛往上爬,祥浩靠在窗边数蜗牛,雨后泥土的湿气含着一股新鲜的草味,她在窗边大口大口吸那鲜味,有一种清凉的感觉,让她舒服得想唱歌。对着窗外过墙的空地唱,她唱得高昂无碍,声青萦萦绕绕,低回处轻和柔软,邻居都知明月有个善唱的女儿,明月亦心惊祥浩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庆生得意起来会亲傲地说:「伊爸爸是歌王,伊最像爸爸。」
  明月问祥浩:「你从哪里学来这些歌?」
  「看厝边人家电视学的,巷子里也有人家有收音机,每天都放一样的歌,常听就会。」
  这仍是间没有厨房的屋子,不过通铺和大门有了适当的距离让他们放得下一只碗橱,一副桌椅,和一个放锅盘的架子。炊饭就在门口的棚子下,三四户人家共用这棚子,刮风下雨,也能炊煮。祥浩读一年级了,每天读了半天书回来就到邻家看电视,邻家后院有头牛,听说是因对这头牛有了感情才从乡下带来都市里当宠物,她每天和牛玩,这家的儿子跟她同班,下午两人一起做功课,黄昏一到祥浩就回家搬出泥炉,放到棚子下生火,掏米,洗米,搧风,先把稀饭做好放凉,好让妈妈回来可以马上炒菜。邻人都说:「明月生得这个女儿好能干。」
  明月已辞去沙石场的工作,因为这两年高雄港进口船只密集,空闲日子不多,若有歇工日她都在家打理家务,照顾孩子的功课,平日工作忙,日做夜做,儿女见她只在早饭和晚饭时间,晚上两夫妻回来,他们都入睡了。
  若不做夜工,她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听孩子讲学校的事,替孩子削铅笔,跟孩子学国语,她小时跟父亲学汉文,字虽知得一些,国语可是一窍不通,孩子念书她就跟着学,有时孩子之间国语交谈,她也试着了解其中意思。
  她盘算着趁高雄港这几年进口船只热络,多出勤缝合布袋,积了钱早日贷款买房子,莫再要四处租房,现在处处改建钢筋水泥洋房,长久租住木造房终不能安定,无论如何辛苦打拼,她一定要拥有自己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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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日做夜做,庆生是日间做了工,晚上要去摸几圈才肯回家的,因为工作多,薪水也丰厚,他有恃无恐,和一批新结识的赌友下了工就到阿宝家玩麻将,有时明月以为他在做夜工,见了薪水袋上的数目才知这人把大部分夜工都让给他人,屈到牌桌上去了。
  他赌得兴头正热,逢上不必出勤的时候,干脆赌个通宵,明月守在家里,见了三个幼子心头酸,怕庆生输了不起身,越想翻本精神越不济,越沉迷。她常常央祥春去阿宝家叫人,提醒他上工时间到了。
  祥春最恨去赌间叫人,那些人有的口嚼槟榔、满嘴脏话,有的阴沉不言,一屋子三教九流,惹人厌烦的乱哄哄,但他知道母亲的担忧,他愿意为她多跑几趟。人叫回来了,庆生若是那天输了钱,就要揣测明月干涉他赌博,简直是在压迫他,威胁他,控制他,非要臭骂她一顿,明月若顶了嘴,庆生就要来顿拳打脚踢,孩子们都吓得躲到一边去。有次他从赌间回来,明月问他这月房租可准备好了,庆生输了钱,口袋空空,禁不起明月这问,骂道:「你与你老母同模子印出来,开口只会要钱,干──。」
  他连骂数声脏话,明月原已生气,此时更怒,说:「过日子就要钱,你不要钱么?不要钱为何要借钱?还是以为钱容易借,借了自有人替你还?你在村里负了债逃来高雄,若不是老人家出面替你还,早给人分尸了,还能活到今天!」庆生不能忍受明月挑他疮疤说他的不是,拿起小板莫要敲明月的头,明月为自卫也拿起板裳来,两张板凳在空中交会,发出巨大碰撞声,两人又扭又叫,邻人都来劝架,连住隔壁的哑巴阿姨都来了,祥浩看到这情形,慌忙跑到马路上,她怕,怕那吵闹的气焰,怕那板発交撞的声音,怕爸爸打死妈妈。她渐渐大了,常听爸爸借故责骂妈妈,心里对爸爸是又恨又怕,她不知道这场吵架何时会终了,祥春祥鸿怎敢待在家里,这样暴戾的场面他们怎能不怕?
  她望望店铺人家的时钟,半小时过去了,吵完了吧,她蹑手蹑脚走进巷子,没声青了呢,她又轻轻往前走,看见爸爸的自行车不在门口,这才放了心,冲进家里,两个哥哥围着哭泣的妈妈,她毕竟挨打了,左脸颊是红肿的,祥春看到她说:「你怎可跑出去,妈妈给打死怎么办?」
  原来她是最胆小的人呀!祥浩爬到妈妈身边,看那伤痕,还好,没有流血,妈妈不会死。
  妈妈跟祥春说:「伊还小汉会惊,以后我和爸爸若再冤成这样,你们两个就带伊出去。」
  「不行,我们若不在,伊会打死你。」祥春说。
  「不会,我是伊的某,伊不敢。」明月安慰孩子,可是她心里也没有把握庆生敢不敢,多年前她立过誓要扶他出人头地,可这人是自愿不想出头,他担不起出头的代价,她守不住誓言了,若不通手谁知会不会赔上命。连小孩都替她担忧了,这人出手多么不知轻重,难道他没考虑板凳敲上头会出人命?
  心中怨气无处宣泄,明月咬牙,要把庆生盼了谈论往后不可在孩子面前动手打人坏了榜样。盼到第二天,庆生不见回来,明月不由火上加油,这个家他既不回,薪水也不肯养家,要此丈夫何用?过去住村内谈离婚似乎是离经叛道天打雷劈的事,今时代年年不同,都市里离婚见怪不怪,她何不跟他离了?这晚仍不见庆生回来,明月脸颊伤势未退,想着这伤痕,她是决心离婚的。
  第三天早上孩子去上学,她亦去码头工作,这回她在三十四号码头,他在三十八号码头,她特地骑到三十八号码头,广场是空的,工人还没来,她非找了他当面一刀两断。脸上包巾围着,人家看不出她的伤,看到了也不打紧,伤总会痊愈,只是刀割了似的心痛是再也痊愈不了的。
  这天她早早回家,绕道三十八号码头,工作的男人里不见庆生,问明了才知这天未排他的班。她顺路上市场买菜,路上起风沙,自行车逆风而行,她眯着眼睛卖力踩踏板,到了家双眼给沙子磨得通红。
  孩子们听说她不必做夜工,都围住她团团转,祥浩来帮她生火,母女俩坐在门口棚架下,明月问祥浩:「妈妈若与爸爸离婚,你要跟谁?」
  「跟妈妈。」祥浩毫不考虑就说了。
  虽只试探,她懂孩子的心。祥浩向她,她更坚决要把婚离了,回想多年来不知挨了他多少巴掌,手上碗割的痕迹也还在,他今连硬邦邦的板凳也掷向她脸颊来,这委屈她再也承不住,她忽然想起大方临走前说过的一句话,他要她好好保护自己,过了这些年,这句话悠悠而来,勇气顿然间破闸而出,她不愿受委屈了,前除后债都要了断个清楚。
  生火间她一抬头,瞥见庆生骑了自行车弯进巷子来,四目交接,庆生一掉头,自行车又骑出巷子,明月倏地站起来,快步奔跑追赶,这人已三天两夜未归,他就那么恨她?
  马路上,捉住了他的后座,急急说:「庆生你回来,在囝仔面前,我们把话讲清楚。」
  「啥话?」
  「我要跟你离婚。」
  离婚?笑话,谁怕谁?庆生自行车调回头,回巷子了。这女人要跟他离婚,她敢?他非吓吓她不可。
  屋子里,孩子们都在,庆生双眼红丝,脸色阴郁,她知道他必是刚从赌间出来,这副脸色她太熟悉了,但脸色如何又干她何事?她是横心不理了,只说:「你平时爱赌不拿钱养家,又动手打人,我是没你还过得自在,你既然不肯回厝,巷口见了我又要返身出去,不如从此就不要回来,我们办离婚,囝仔拢归我。」
  「嘿,囝仔是谁的姓?你以为招着娃多摇摆?要离婚囝仔也不能全归你,祥浩,你来跟我,还有祥春。」庆生脸上微微有点黯淡,这两三天他无非赌气,恨明月管他赌博又害他生气打伊,明月越是这样挑动,他越要反对她,那天出手虽重,也是她逼的呀,可是走了两三天,一回巷子见了她又觉下不了台,才又羞又怒又赌气往回走,不想明月提出要离婚,纵然心里畏惧,他也要武装起来对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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