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最先闻讯的韦风华一面沉着指挥下人备热水,取药材,急召府中所有医师,一面穿过月色斑驳的梅园,疾步来到主院。
他在雕花门扉前驻足,指节轻叩:“家主,少主人……她出事了。”
话音未落,屋内灯火骤亮。
门扉洞开处,谢清宴一袭素袍立于月影中,见韦风华面色异常,她指尖不自觉地扣紧了门框,“何事?”
“身受贯穿伤,前胸至后背被利刃穿透,大腿后侧亦遭重创。”
韦风华喉头滚动,倏然撩袍跪地,额头触上青砖,“医师说,那刀上淬了剧毒……而且……而且……”
谢清宴扶在门上的手骤然收紧,“说下去。”
“若…若三个时辰内……寻不到解药……”韦风华全身颤抖,最后那几个字死死吞在喉咙里,不再说下去。
三个时辰,何其艰难?三个时辰,何其紧迫?
且先不说这毒药由何制成,纵使知晓配方,便是翻遍整座建康城,三个时辰内也未必能找到解药。
谢清宴见韦风华仍跪地战栗,沉声道,“还有何事,一并
说了。”
韦风华抬头,双目赤红,“少主人身上的伤口极深,即使找到解毒之法,若无神医妙手缝合,日后…怕是再难策马挽弓。”
字字如刀,剜在谢清宴心头。
若没了健康的体魄,何来上马驰骋疆场的豪情,何来挽弓射月意气风发的模样。
“持我令牌,速去宫内,召太医署全体医师入府。”谢清宴声音沉冷如铁,“尤其要请到精于针灸缝合的鲍姑。我这便去看廷玉。”
在大周,官职位高至三司行列者,享有奏请宫中太医署救治的特权。
她刚迈出一步,忽闻身后一声哽咽呼唤:“妻主…”
谢清宴回首,见谢主君倚在屏风旁。昏黄灯影下,他面色惨白,眼中强忍的泪光闪烁如星。
“辨微,你何时醒的?”
谢主君握住她的手,“妻主与风华说话时便醒了。”
他指尖冰凉却坚定:“我随你同去。”
夜色深沉中,一行人匆匆而至。谢清宴目光扫过院前众人。三位女郎衣襟染血,最边上并肩立着两位儿郎,是王栖梧与袁缚雪。她眸光微滞,旋即恢复如常。
“谢大司徒夜安。”
王兰之端正行礼,“廷玉正在内室救治。”
崔元瑛一改往日的不着调,罕见地神色肃穆,“晚辈已召集崔园中的所有医师,希望能尽一份绵薄之力。”
“有劳。”
谢清宴略一颔首,携谢主君步入内室。
袁望舒静立廊下,待二人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方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色流云纹药盒,对袁缚雪道,“这是我珍藏多年的逆鳞丹,不知对此伤情是否有帮助,你拿进去试试吧。”
袁缚雪接过药匣,挽起衣袖疾步入内。
王栖梧自王兰之离府缉凶便未曾安枕,闻讯即刻赶来。他瞥见袁、崔二人衣上血迹,悄声问,“阿姐,你身上也血迹不少,可有伤?”
王兰之摇摇头,轻声道,“无碍。你若想进去探望,切记轻声,莫惊扰大司徒。”
王栖梧乖巧点头,轻手轻脚地进去。
内室肃穆非常,数位医师跪伏榻前。
谢廷玉的伤口已被温水细细清理,那些被血浸透黏在肌肤上的衣衫,都被小心剪开,散落的布料上留着参差的剪痕。
谢主君强自镇定,却在看到托盘里那件血迹斑驳的劲装时,仍是忍不住泪洒当场。他轻轻掀开被角,左臂包扎处渗出的点点猩红更是刺痛他的心。
他颤抖地翻开劲装,忽从内袋摸出一张被血浸透的平安符。举到烛光下细看,上面隐隐显出慈恩寺三个字,他心头猛地一亮,即刻从屏风后转出,与韦风华一同往主院赶回去。
外头,数十名医师正与谢清宴低声交谈。
“大司徒恕罪,令爱所中之毒,小人惭愧,只能辨出其中混杂数十种毒性。世间毒物千万,蛇毒,草木毒,矿物毒等等。单是蛇毒便有数十种,何况百种草木之毒。”
另一人接道:“若有足够时日上山采药,一一试来,或可有望。只是……”
谢清宴眸光微沉,“你接着说。”
“毒素已随血脉深入,伤口周遭紫红,内里肌理发黑,可见此毒猛烈,小人等实在无能为力。”
袁缚雪适时上前,呈上药匣,“诸位不妨验看此药。晚辈观其成分含雄黄,礜石,曾青,恰可解矿物之毒。”
一人接过,用小银刀微微剜去一小块,放在鼻下闻,一脸惊喜道,“袁公子慧眼!此药确能化解矿物毒性。”
另一人却叹息摇头,“但伤口处可见蛇毒迹象。此药,只能解三分,难除根本。”
袁缚雪提议道,“虽不能解,但至少能暂缓毒性蔓延,为廷玉娘子减轻少许痛苦。晚辈适才会些针灸之术,可先刺络放血,引部分毒素流出。诸位以为如何?”
谢清宴听到廷玉娘子四个字时,不由眼神又扫视袁缚雪几下,见他只是静立在那儿,不卑不亢,毫无任何心虚地迎上自己的目光。
“诸位医者以为如何?”谢清宴语气沉肃问。
众医师相视片刻,最终推举一人禀道,“谢大司徒,此计虽可行,却也只能暂缓毒性。还需等太医署诸位大人前来会诊。”
“已派人去请了。”
得到首肯后,袁缚雪利落地挽起广袖,净手焚香。他从随身药箱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细细炙烤,又将逆鳞丹化入温水,小心喂入谢廷玉口中。
银针起落间,谢廷玉肩头已布满细密针阵。黑色血珠缓缓渗出,袁缚雪不时用素帕轻拭,额间渐渐沁出薄汗。
与此同时,宫中婆娑阁。
姬怜猛然从沉睡中惊醒,手背触及额间一片冰凉汗湿。寝衣紧贴身躯,竟是被冷汗浸透。他捂住心口,莫名悲恸如潮水般涌来,指尖触及眼尾,指缝上的水泽令他一怔。
这是泪?
他为何突然落泪?
心头如被重锤击打,一下又一下,痛得他喘不过气。
绛珠见姬怜下榻时身形不稳,急忙上前搀扶,“殿下可是要饮茶?奴这就去准备。”
“不必。”姬怜五指紧攥胸前衣料,指节泛白,连手背青筋都绷了起来,我…心口闷得慌。今夜王医师可在太医署当值?”
“应当是在的。”
“我要亲去一趟。”
绛珠不解地取来外袍为他更衣,“殿下若要问诊,遣人传召便是,何须亲自动身前往?”
“我……我不知。”
姬怜话音未落,又一滴泪无声滑落。他抬手轻触脸颊,自己都怔住了。
他低声喃喃,“不知为何心闷得厉害。不若外出走一趟,多唤几个护卫掌灯便是。”
待姬怜踏入太医署时,王叔和正伏案疾书。见帝卿亲临,他慌忙起身行礼,“夜深露重,殿下何必亲自前来,遣人传唤便是。”
“无妨。”
王叔和引姬怜入内室,放下竹帘隔断内外。三指搭脉片刻,温声道,“殿下只是心绪不宁,待下官配副安神的……”
外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谢大司徒急召太医署!鲍医师可在?”
“老身在此。”一个苍老女声应道,“何人受伤?”
“谢大司徒爱女重伤,急需鲍医师施针缝合!”
“这……”
哗啦一声,竹帘猛地被掀起。众人愕然回首,只见姬怜立在帘前,眼角红得发透。
“下官拜见帝卿。”众人连忙行礼。
姬怜上前一步,难掩嗓音里的颤抖,“你们方才可是在说谢廷玉?她怎么了?”
那仆役俯身再拜,“回殿下,我家娘子追捕贼人时遇袭重伤。奴奉家主之命,特来请鲍医师救命。”
“伤……”万千思绪在姬怜心头翻涌,他艰难地挤出问话,“可会危及性命?”
那仆役亲眼目睹谢廷玉浑身是血被抬回的场景,却不敢直言性命垂危,只含糊道,“小人不知详情,只是奉家主之命来请医师。”说罢匆匆带着太医署当值的众医师离去。
姬怜追出门外,只见谢氏车驾已消失在夜色中。仆役惊惶的神色,顷刻空荡的太医署,让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头盘旋不去。
“我要去谢园!”
绛珠急忙阻拦,“殿下,深夜贸然出宫,于礼不合啊!”
“让开!”
姬怜怒喝一声,刚要迈步却被心口突如其来的剧痛逼得踉跄后退,五指死死扣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王叔和见状连忙上前搀扶,“殿下保重,太医署精锐尽出,必能……”
“必能什么?”
姬怜惨然打断,眼中血丝密布,“若非生死关头,何须倾巢而出?”
他猛地推开搀扶的手,“都给我让开!”
绛珠张开双臂拦在宫门前,声音发颤,“可明日圣上问起,殿下要如何解释这深夜私访臣子府邸?殿下要为自己着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