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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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各地的神像被供在同一片庙堂中,汉的、黎的、藏的,不问来路,皆被请来,挤在这片巴掌大的圣土上。
  众神共居,香火分食。偏偏每位神都远洋而来,水土不服,逐渐改了面貌与职司。正神化为野神,仪轨散佚,人心妄改,信仰开始歪斜。
  歪着歪着,黎汉通婚里,生出了一个怪胎。
  那孩子天生发育不全,不分男女。两村人见之色变,皆视为不祥。尤其是哈那村,认定这是恶鬼降下的惩罚。
  自此,两村人心怀戒惧,夜里互设防备,火光常在山口闪烁。
  恰恰在这紧要关头,汉人村落里竟有两名人才,管不住口手脚,摸黑来到哈那村前,爬上那棵胎盘树,来摘这天下大补进肚。
  窸窣声惊动了守夜人。哈那村人提着火把赶来驱野兽,谁料跑出村口,火光与月色交织,一冷一热,映得那株榕树的影子愈发漆黑。众人循着根须抬头望去,只见树上悬着两条细长的东西,在一排排干瘪的胎盘之间轻轻晃荡。
  摇啊摇、
  摇啊摇、
  风一过,那两条东西随风摆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夜里怪异得像刀尖刮骨。
  众人壮着胆走近,火光一映,才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是两条人。
  脖颈缠着绳索,双眼圆睁,舌头垂得细长。血水顺着下巴滴落,胸口还黏着未吞完的胎盘残肉。风过之时,他们的身体僵硬如铁,却仍一下一下地晃动,像还在呼吸。
  而这,仅仅是开端。
  两人死得诡异。
  若说是意外,怎会两人都以同样的方式惨死?汉人愤而上山讨说法。
  哈那村众人又惊又怒。那胎盘树本是他们黎族的祖灵信仰,怎容外人亵渎?如今竟被人攀折采摘,简直是将刀架在他们头上。如今再一看,果然是你们汉人将这怪异的信仰和文化带来,所以才生得怪胎!!
  汉人说你们真是不知好歹,若不是他们,哈那村还是个未开化的莽荒之地,治病靠邪术,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甚至遮顶的屋檐都是茅草!!
  矛盾一触即发。
  你杀我两人,我屠你全村。
  黎族勇士誓死守护,血战连日,尸横遍地。山路被鲜血染成黑红,气味久久不散。墓碑不够立,便用石墩代替;石墩多了,山也成了坟。
  就这样厮杀了半年,谁也未分胜负。
  这场战争,最终以汉人撤离为结局。
  他们本就以经商为生。山外的世界正繁荣。咖啡、橡胶、樟脑种植兴起,而这山深林密,路不通、地难垦,无一丝经济价值。
  于是汉人擦擦血迹与尘土,举村搬走,只留下一座野庙。
  还有那怪胎。
  那孩子此时不过半岁,因早产而瘦小,骨如柴。父母惧祸,将他夹在两片芭蕉叶间,顺河放走,任其生死。
  谁知这山中的河,竟诡异地自下而上流淌,竟将那孩子托着,缓缓送至哈那村的门前。
  正巧被一对失去幼子的黎族男女发现。二人脑子一热,竟将这怪胎当作女儿收养。
  孩子在成年那年,终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晓了自己的性别。
  若说纹面,是黎族女人以血与痛换来的族谱与身份。
  那他,正好需要这样一个归属。
  “邦——!”
  “伟大的祖灵,请保佑哈那村的女孩平安健康——”
  “邦——!”
  “祥图覆面,赐她多子多福——”
  “邦!!!”
  “她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族人,请您赐她美丽与聪慧——!”
  鼓声震山,香烟袅袅。
  无数线条在他脸上、颈项上、肩头与胸口间交织。血液与蓝黑色的汁液混合,在皮肤上凝成族谱。
  泪从他的眼中涌出。不是痛,而是久违的幸福。
  他越纹越多,越纹越深。
  终于,他成了“娘母”,成了这村子里最受敬畏的人。
  十二岁到七十二岁,六十年间竟无人察觉。
  因为那胎记,不在脸上,也不在四肢。
  而是在头顶。
  直到她年老掉发,这个秘密才被阿蓝无意间发现。
  可阿蓝在知道的那一瞬,反倒自己先疯了。
  她什么都没说,像是早就明白。哈那村的命运,早已和这座荒山、那座野庙一样,只剩最后的残喘。
  她无法改变村子,只能一点点追溯,去寻找哈那村“原本的样子”。
  在外来与融合之前,在被污染和遗忘之前,哈那村原本的守护神、原本引以为傲的巫、神、自然,究竟生于何处?
  她在山中冒险,将一路捡来的神像,一尊尊摆进石窟:残缺的、破碎的、无人祭祀的。
  十个、百个、千个。
  那些神明的尸骸,就这样被她一一葬在野庙后的石窟里。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找不到那最初的源头,神明的脸,到底长什么样。
  这么多年来,阿蓝这行为竟无人发现。
  “如果哈那村的娘母是你,我才不要和你有同一片纹面!”
  阿蓝愤怒地咒骂着,趁着黄灿喜制住那男人的空隙,冲上去又踹了两脚。
  纹面带来的红肿尚未退去,她的面容此刻几乎狰狞。
  黄灿喜的心中乱成一团,她的身份尴尬而危险,她不过是一个迷路误入的外人。
  就在此时,男人手腕忽然一闪,寒光掠过。
  黄灿喜的心几乎同时缩成一点。她下意识一拽,将阿蓝往后拉开。
  可那刀并非砍向她们,而是直直划向他自己的脖颈。
  “噗——”
  血珠如同风掠红雨,疾射而出,热辣且凌厉,瞬间洒满她的半边身。
  那一刻,她几乎分不清是血还是雨。只觉滚烫如炭,腥味直冲喉口,带出一阵甜腻的痒意。
  她怔怔地盯着。
  那疯癫男人又抄起刀,低头往自己月夸下猛刺,一刀、两刀!
  黄灿喜喉头一紧,胃里翻腾,只有心跳“咚——咚——”地撞着耳膜。
  可那男人似乎嫌还不够。
  他弯腰去抓石墩,血滑得几乎拿不稳。
  “啪——!噗嗤——??——!”
  黄灿喜猛地后退,脚底打滑,一屁股坐在泥里。
  血水溅上她的鞋面,温得渗人。眼前天地翻滚,红与黑混成一团,一种荒谬的恐惧将她吸进去深渊。
  直到那男人断气,仍在下意识地抬手,落下,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动作。
  胸腔里的空气像被抽空。她踉跄站起,喉头一阵干呕。
  可就在她想转身时,身侧的阿蓝忽然弯腰,拾起那把刀,一声不吭,一刀又一刀地捅向男人的胸口。
  黄灿喜呆立在原地,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
  那个她从始至终都忽略的事实……
  第65章 这不是女娲
  她去野庙的时候, 村子必然出了什么事。
  阿蓝死过一次,又忽然复活。
  而舒嘉文更是因此为转折, 从一开始挥拳要讨个公道的少年,变成了阿蓝坠河时也毫不担心。
  开车的是舒嘉文,拉肚子的是舒嘉文,引他们上山的,还是这小子。
  可他那点胆量,连夜路都不敢走,孤身追鬼的勇气又是从哪儿来的?
  种种数来,原以为他是因为被周野一时收买, 才误入歧途。如今细想起来, 才发现不仅如此。
  ——舒嘉文认识周野, 不仅认识,还清楚周野能修改人生死的能力。
  但他俩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反复推想, 脑中一阵阵轰鸣。
  自己在生死边缘挣扎, 且舒嘉文也在的时间点。只有她奶奶还在世、她因先天性心脏病住院手术的那段日子。
  原来她与周野的相遇,比记忆更早;她欠周野的债,也比想象更深。
  这认知如雷贯耳, 震得她脑子嗡嗡作响, 心脏每一下跳动,都像敲锣打鼓似的。
  热血翻涌,轰然作响,仿佛有千百条讨债的烟火自胸腔里噼啪炸开。
  可还未来得及细想,更深的疑问便袭来。
  她昨夜半梦半醒间,在室外看到阿蓝和舒嘉文在争执,舒嘉文走后,阿蓝却像在对某个人说话。
  她起初以为阿蓝疯了。
  阿蓝最后自言自语着什么, 她听不清,只记得那条河,黑得发亮。
  此刻天地昏蒙,暮色如墨。
  村口那棵曾经悬挂过胎盘的树早已枯死,虬曲的枝桠如骸骨般伸向漆黑的天空,枝干上镌刻的图腾却依然深刻入骨,根须在风中晃动,像是仍悬着无数未解的谜。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中轰鸣,一声,又一声,沉重如擂鼓。那些日复一日锤炼出的肌肉与力量,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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