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47节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柱子上的漆脱落大半,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拘谨地站在那里。通往二楼的楼梯非常狭窄,隐没在灰暗的大堂后。
  更要命的是,房屋低矮,偏偏掌柜不舍得点灯,格外昏暗,看上去便有一种无形的窒息沉闷。
  穆嫔的脸色五彩缤纷,这是景昭第一次在人脸上看见彩虹。
  苏惠和跑堂站在门口商量停放马车及房钱的问题,景昭带着穆嫔随意找了张凳子坐下。
  裴令之:“当心——”
  话未说完,那凳子四条腿仿佛开始跳舞,景昭表情扭曲一下,稳住身体:“你们店里还有没有正常的东西?”
  掌柜拖着一块牌匾碎块进来,闻言赔笑。
  可惜这荒郊野外的狭窄客栈远不如兰桂坊面面俱到,掌柜操着一口乱七八糟的方言,景昭艰难地连猜带蒙,最终还是看向裴令之。
  裴令之听得也很费劲:“他说小本生意经营艰难,请你多包涵。”
  掌柜搓着双手,笑得很不好意思,不一会端来茶水,杯子缺了个口,茶汤颜色浑浊。
  不但穆嫔,景昭的神色都变得非常为难。
  裴令之善解人意地邀请她:“女郎怕是喝不惯这里的茶,来尝尝今年新下来的雀舌?”
  他面前那张灰扑扑的桌面上,摆着格格不入的全套雪瓷茶具,裴令之一手挽袖,亲自斟了两杯茶:“女郎请,这位是?”
  “我妹妹。”景昭言简意赅,“来,介绍一下自己。”
  穆嫔正低头做娇羞无限状,闻言柔声道:“见过郎君,妾姓苏,在家中排行第五。”
  说完这句话,她一抬头,目光落在裴令之面纱半掩半露的那张脸上,眼睛顿时转不动了。
  裴令之起初有些纳罕。
  因为他觉得这位小苏女郎,与她的姐姐秉性似乎并不相似。
  紧接着,他感受到对面投来的目光。
  从很久之前开始,裴令之早已习惯了世人投诸在他身上的目光。
  或是倾慕,或是迷恋,或是垂涎。
  但无论是哪一种目光,都是炙热的,然而这次不同,不知为什么,他隐隐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小苏女郎正靠在她姐姐身侧,紧紧依偎着苏女郎的手臂,那距离只能证明她们姐妹感情极好,非常亲近。然而出现在这个场合,似乎又显得不太大气,有些刻意。
  “这位是……”景昭话说到中途,忽然抬起脸,朝裴令之莞尔,“我妹妹自己开口了,郎君来说吧。”
  “丹阳顾照霜。”裴令之说,“今日得见二位女郎,实在有幸。”
  景昭接过裴令之递来的茶盏,也不疑心,径直抿了一口。就在这时,只听穆嫔开口:“姐姐和顾郎君好生相熟,是怎么认识的呀?”
  又来了。
  裴令之长睫微垂,注意到这位小苏女郎不动声色向前挪了挪,靠的离自己更近,挡住了她姐姐的半个身形。
  又是那种有些古怪的感觉。
  “逛街碰见的。”想起穆嫔和对方居然从未正式打过照面,景昭有些好笑。
  她微微垂眸,目光扫过穆嫔的乌黑鬓发和精巧珠花,手腕稍一用力,拔萝卜般把穆嫔拔了起来:“想吃什么,自己去要。”
  穆嫔显然并不想被景昭草率打发走,犹疑着看了一眼后厨方向,又嫌弃地转过头,伏在景昭耳畔低声:“这里看着不干净,我不想吃。”
  景昭淡红唇角一弯,稍稍侧首,同样贴在她耳畔道:“乖,自己玩去。”
  穆嫔冲景昭扑闪睫毛,看上去十分可怜且无辜。
  “你要不拿个狼牙棒,看见谁靠近我就抡一棒子。”
  穆嫔想说妾没有不识大体,但是那个年轻人的长相实在太……
  她满怀哀怨,请苏惠帮她取来车上一只小泥炉,研究煮茶去了。
  轰隆!
  天边惊雷滚动。
  雨还未落,屋外天色已经变得昏黄,风势转急,挟着飞沙走石,闷热无比。
  苏惠将马车安顿好,提着一袋行李,顶着斗笠,灰头土脸进来。
  跑堂连忙封上门,想引着苏惠上楼去安置行李,却被苏惠摆手拒绝了。
  景昭和裴令之的闲聊还在继续。
  自从无相山中一别,二人数日未见,居然也丝毫不觉得尴尬,当真仿佛老友重逢,聊得热火朝天。
  “今日从清晨就开始起风,如果天色正常,我们倒是可以加急赶路,天黑前来得及赶到汇澄,但现在没办法,一看天色要下雨,只能就近投宿。”
  “女郎要去汇澄?”
  景昭耸耸肩:“路过,你呢?”
  裴令之微笑:“我也是,路过。”
  “这段路不好走啊。”景昭说,“这段官道多久没修了?路上的车辙比沟还深,稍不注意就陷进去了。”
  裴令之中肯评价:“这边确实不好走,你是从舒县城东官道沿澄水进临澄郡的?”
  景昭临行前背过南方舆图,但南方自齐朝末年之后一直脱离朝廷控制,先经历了伪朝时的流民冲击,又经历了皇帝在南方招兵买马的造反行动,过所制度一度形同虚设,各地乱成了一锅粥。
  因此,到现在,南方名义上是九州,实际上与北方的州县制度不同,被划分为州郡县三级。各州形同虚设,南人口中依旧只说某郡某城某县。
  景昭反应了一下,把顾照霜所说方位套进脑海中的舆图,然后点头:“没错。”
  她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是江宁。
  从舒县出发,向江宁东行,最快也最好走的路就是穿过临澄郡。
  裴令之说:“那这段路其实不该走,这个方向的官道少有人行,比较荒凉,还绕了一点点路,女郎为什么不走渠东?”
  景昭微笑:“是啊,这里沿途只有荒村僻野,郎君为什么不走渠东?”
  裴令之眸光一转。
  大堂中昏暗至极,掌柜终于心痛无比地点上灯烛,第一朵暗淡焰火摇晃着亮起的刹那,正映亮昏暗中裴令之望来这一眼。
  像是春波初照,云破月来。
  很快,裴令之眼眸弯起,声音压成低柔轻巧的一线:“我听说,钟离郡那边,有一支当地的驻军数日前忽然急行,又中途而返。因为钟离郡驻军的异常举动,现在可能对北人格外留意。”
  景昭托腮:“听说,我们刚走,舒县兰桂坊中就冲进去一队豪门家奴,也不说哪家那户,将上房翻了个遍,在城中横冲直撞四处寻人,沿着官道一路寻找。私下里有人说,那队家奴连衣裳都特意更换过,绝口不提主家,不知是不是家里的小姐跟人跑了,着急捉人回来。”
  “……”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的声音都压得极低,不自觉地便离对方越来越近。
  穆嫔恨恨地抓了一把茶叶洒进壶中,动作仿佛在揪虚空中的人头。
  景昭眼梢微抬,看着裴令之,缓缓笑了起来。
  皇太女自成为储君那日开始,便没有人敢跟她讲究什么男女大妨,因为如果要讲究那些,她每日就得蒙着头脸上朝了。
  她更不需要注意避忌,除了皇帝之外,天底下没有任何人有资格令储君主动提防小心。伴读也好,朝臣也罢,侍从东宫时,他们自会小心谨慎,一切举动力争尽善尽美,解除储君后顾之忧。
  所以当她抬起眼,与裴令之在不足一尺的距离对视时,她丝毫没有感觉不妥。
  ——如果离得太近,对储君声名不利,那是臣子举止无礼,不能维护君上的名誉,因而产生的过失。
  这些事本不该景昭处处留意,在东宫时,无论谈照微、郑明夷等伴读,还是头发花白、胡子委地的老臣,他们自会注意。
  裴令之怔了怔,不动声色向后挪去,轻咳一声。
  “无稽之谈,不足为信。”
  “是的。”景昭诚恳道,“顾郎君,我听说那些豪门家仆中,仿佛有仰泽园的仆从,请问你的表兄还在吗?”
  “……”
  “大名鼎鼎的裴七郎离奇失踪,他亲爱的表弟顾郎君,竟然不管不问,还有心情轻车简行出来游玩吗?”
  裴令之将面纱别起,侧首对景昭一笑,柔声道:“女郎一言可以调动两千兵马,其势巍巍,女郎当真只是弘农苏氏女郎?”
  昏暗灯火中,二人对视。
  片刻之后,景昭嫣然一笑。
  脑后脚步声响,跑堂端着几个碟子过来,却只看见偏过脸去的裴令之,以及托腮低头的景昭。
  他感到有些奇怪,将菜放下,继续端着方言,憨憨说了几句。
  “他说这是山里新鲜的蘑菇,做成什么什么和什么,很鲜美。”
  “多谢。”景昭这句话不知是在感谢担任翻译的裴令之,还是在感谢端来菜的跑堂,“你先吃一口。”
  景昭很耐心地又道:“你先吃一口。”
  裴令之半偏着脸,动作不太方便,但好在他的侍从积素是个热心肠,灵活地抽出一双筷子,递到裴令之手里。
  景昭:“……”
  裴令之:“……”
  连竖着耳朵的穆嫔都看不下去了,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不好意思。”裴令之向景昭道歉,“他是傻子。”
  “没关系。”景昭说,“看出来了。”
  紧接着,她抬起头,认真又诚恳地问:“你聋吗?”
  不管跑堂是聋子,还是听不懂,都没关系,因为坐在旁边那张桌上帮穆嫔分茶的苏惠已经站起身来。
  看他的架势,很像会一边笑着说和气生财,一边把一盘子鲜蘑菇喂进对方嘴里。
  片刻静默之后,跑堂忽然目露凶光,大喝一声:“呀——”
  声音戛然而止。
  苏惠一拳砸过去,壮汉跑堂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拔地而起,轰隆撞上柜台,将同样面露凶恶的掌柜撞倒在地。
  叮铃咣当一阵巨响,仿佛戏台上摔杯为号,顷刻间涌出帐下八百刀斧手。
  三个男人的身影,从屋后、厨房、二楼的黑暗中涌了出来,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神情带着如出一辙的凶煞。
  就在这极短的、刹那间的寂静里,穆嫔愣愣睁大了眼,说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