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66节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下属很谨慎地道:“据回风楼说,看不出破绽。”
  “奇怪了。”县令把本子一摔,“丹阳顾和弘农苏一南一北,哪里扯得上关系?又不是裴沈杨郑那样的大族,不忌地域南北嫁娶。”
  他下了断言:“这过所未必是真的,立刻取纸笔来,我要上报家族。弘农苏氏身为北人,一路南来,身上带着伪造的南人过所,意欲何为?必然图谋甚大。”
  话音未落,县令的手忽然一顿。
  正替他捶腿的美姬以为下手重了,连忙停手,惶惶不安地看着他。
  县令却丝毫未曾察觉。
  他的脸颊开始涨红,额头沁出汗珠,眼神犹疑不定,好像还隐隐带着复杂难辨的神色。
  县令下意识伸手去摸索茶水,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握着杯子的手还在轻轻颤抖。
  不是恐惧,而是激动。
  因野望生发而本能燃起的激动。
  “采风使……”县令喃喃道,“王三郎能,我为什么不能?”
  即使县令并非家中倾力培养的嫡长子,但他能受命出任仙野县令,而非只是做个家族中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已经可以证明他的出身很不错,父族母族皆得力。
  正因如此,建元五年,临川郡守施旌臣之死的隐秘,他也隐约听闻过一些。
  庐江王氏三郎,便是在那之后,声名鹊起,如今已是南方年轻名士领军人物之一。
  下一刻他猛地变色,再按捺不住内心如烧如沸的野望,伸手推开美姬,高声道:“快,取纸笔来!”
  .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驶在城外的官道上。
  大路平直,向远方延伸而去,无法看到尽头,只能隐约看见尽头有着高耸入云的朦胧山峦。
  舆图显示,这座山就是临澄郡最有名的临仙山。
  官道绕过临仙山,连接仙野与临澄两座县城,其间大约有三天的路程。
  按照裴令之的说法,他那两位朋友,就居住在这段路程的正中间,那里有一座坐落在官道不远处的宁静小镇,镇外山上起了一座宅子,就是他们二人的住所。
  夫妇二人,养了一匹马、两头驴、三条狗和一群鸡鸭,以行医为业,闲来弈棋弄琴、开荒种地,实在是很悠闲美好的生活。
  景昭问:“你下过地吗?”
  裴令之诚实道:“并没有,只看别人耕过田。”
  景昭说:“耕田是体力活,开荒种地更比耕田还要艰辛十倍……这似乎不能称之为悠闲美好。”
  裴令之道:“形劳而不倦,他们本也不是为了自给自足。”
  景昭懂了。
  南方名士历来行事放诞,有人打铁铸剑,有人隐逸山林,有人闹市脱衣……相较之下,她父皇当年只是爱好游山玩水,真是相形见绌、毫不出奇。
  不过换个角度来想,倘若她父皇的爱好不是平平无奇的游山玩水,而是服散醉酒、当街脱衣,那么他名声即使再大,想必母亲也丢不起这个脸择选他为驸马。
  景昭虽然并不理解,但她愿意对个人的爱好保持尊重。
  她随口道:“你竟然还读过医书?”
  裴令之说:“闲来无事学过一些,没能学成名医,只会治些微末小病,不足挂齿。”
  同行数日,景昭对裴令之的性情也大致摸清了不少。
  南方名士分为两种,一种如裴七、沈允、杨桢、王三等美名遍及天下,世人倾慕无比,声名纯白光辉,不染丝毫瑕疵。
  这便是家族寄予厚望,极力栽培,养望多年的成果。
  另一种则风评两极分化,仰慕者称赞其风流放旷,厌恶者认为其放诞无礼。
  裴令之显然是前者。
  以他的性格,十分的把握只肯说七分,这便是主流最为推崇的谦虚谨慎、君子风度。
  “医术不错就帮兰时把把脉。”景昭随手就把靠着车窗打盹的穆嫔拽过来,“——今天还难受吗?”
  穆嫔面颊飞红,连忙摇头:“不难受,姐姐,我不用诊脉!”
  关于矜持自守的气度,景昭并不推崇,但也并不反对。柳知等东宫臣僚自然绝不能日常行事束手束脚,然而对于为人妃妾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矜持其实是妃妾一种自我保护的品质。
  但穆嫔不同,景昭拧眉看了她片刻,没有勉强,只是无声叹了口气:“好吧。”
  然后她伸出手:“来帮我看看?”
  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手腕,横在裴令之眼前。
  裴令之立刻转开目光。
  景昭:“?”
  皇太女天生有一种帝皇最重要的品质,无论是什么要求、何等吩咐,从她口中说出来,天然便显得合情合理不容质疑。
  南北两地,迟早都会是她的领土。
  天下万民,将来都会是她的臣民。
  天子代天放牧黎庶,既然如此,天子之外,论贵贱、论男女、论尊卑,又有什么意义?
  她看着裴令之,皱起眉来。
  景昭语重心长地道:“你这是不行的,医者眼中,唯有病患,何分男女?”
  她只是露出一截手腕而已。
  裴令之轻咳一声,转过头来,认真道:“这是地域差异。”
  裴令之与景昭面对的情况并不一样。想要侍奉皇太女的大多是男子,很难通过扒光衣裳倒在皇太女身前的方式贴上东宫,这样做非但显得莫名其妙,会被人嘲笑,还很可能被当做意图袭击储君的不轨之徒治罪;而南方风气更为保守,女子名节远比男子重要,裴令之如果不格外谨慎,恐怕已经不得不被迫娶进十八房妻妾了。
  “所以?”
  裴令之从袖中抽出一条雪白丝帕,覆在景昭腕间,搭了片刻,沉吟不语,黛眉微蹙。
  穆嫔看见他的脸色,立即紧张起来,焦急地攥住景昭衣袖:“怎么样怎么样,你倒是说呀?”
  景昭问:“我怎么了?”
  裴令之看着她,严肃道:“你……”
  景昭问:“我?”
  “有脉搏。”
  穆嫔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你到底行不行啊,是庸医吗?”
  景昭也严肃地看着他:“我的秘密竟然被你发现了,说吧,说不出有用的东西,我现在就把你灭口。”
  裴令之又沉吟片刻,道:“从脉象上看,你……”
  景昭问:“我?”
  裴令之说:“是女子。”
  穆嫔如果再看不出来裴令之是故意的,她也就枉做这么多年后宅闺秀、太女妃妾了,秀丽的眉毛几乎要竖起来,抬手往裴令之眼前一晃:“郎君?郎君看得见吗?”
  景昭另一只手自腰间摸出连鞘薄刃,肃然道:“来,郎君,没有毒酒和白绫给你选了,委屈你忍一下,放心,很快就死了。”
  裴令之说:“气血充足,脉搏有力,就脉象来看,我生平没见过第二个比你身体更好,挑不出半点病痛的女子。”
  景昭心满意足地收回手:“真乃神医。”
  裴令之夸赞道:“我那朋友见了你,必定十分欢喜,他们见惯了求医问药的病患,最喜欢没病没痛、气血充足的人。”
  景昭替裴令之的朋友们感到高兴:“那他们运气真好。”
  她又问:“对了,你去看你的朋友,就带那些东西?”
  后面那辆车上,装着积素这几日冒雨驾车出去买的礼物。
  米面粮油、糖盐酱醋,油纸蜡烛针线麻布锅碗瓢盆塞了一箱,甚至还有两条腊肉。
  “他们只有两个人,进城买那些零碎物品很麻烦。”裴令之解释,“我们带过去的这些够他们用很久,不必再时不时出去采买。”
  “腊肉……”
  “山上的蘑菇烧腊肉很好吃,我那两个朋友很有手艺,他们在信里承诺过,等我去探望他们,自备腊肉,他们亲自下厨做菜。”
  景昭立刻就被他说服了:“真是恰如其分的好礼物。”
  第59章 人去楼空
  当晚景昭一行人没能找到可供借宿的村镇,天色黯淡时,不得不下了大路,在路旁荒野中一间荒废小庙中暂时过夜。
  这间庙宇不大,蛛网灰尘处处可见,还带着雨后的潮湿气息,非常难闻。
  好在这里环境破败,房屋梁柱却还算结实;门窗虽然漏风,不过临澄夜间也算炎热,勉强可供栖身。
  唯一的不足之处,是深夜的夜风吹入庙中时,那风声卷过破损的门窗,像是黑夜里无数只怨鬼发出幽幽的哭声。
  穆嫔和景昭共同睡在马车里,半夜被这风声惊醒,吓得往景昭身边拼命靠过去,结果后半夜两人一同又被热醒,睁着眼睛勉强挨到天明。
  天色蒙蒙亮时,听到马车外传来细微的动静,二人如蒙大赦般起身。整好衣裙揭开车帘,正对上从另一辆马车中挑帘出来的裴令之。
  三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细微的疲倦。
  景昭意识到了什么,返身入内,对着镜子仔细观察,果然在自己眼下看到了淡淡青影,以及眉梢眼角萦绕不去的倦色。
  她母亲长乐公主自幼体弱,连带着景昭生下来同样多病。她还在襁褓中的时候,甚至随时都有夭折的可能,即使宫中珍奇补药数不胜数,硬生生将景昭的体质堆了上去。
  裴令之说她气血健旺,倒也不是虚话,锦衣玉食奇花异草养了十多年,只要没到虚不受补的地步,再如何多病也能养好七八成。
  然而先天不足的底子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些影响,景昭的身体情况非常容易上脸。说的通俗些,就是极其容易在面容上如实反映出来。
  昨夜三人都睡得不好,但景昭至少可以保证她睡得比穆嫔要长久。然而今日揽镜自照,唯有她眼角眉梢的倦色最浓。
  穆嫔梳洗完毕,挑帘进来,要服侍景昭洗漱。
  景昭凝视着镜中人微带倦意的面容,啪一声放倒铜镜,转头道:“稍后给我上些淡妆。”
  过往的十七年里,除了最懵懂无知也最幼小的那段时光,自从景昭开始学着保护母亲,直到她登上大楚储君的宝座,她从不介意向外界示弱,去展示自己的虚弱、疲惫、悲伤和无助。
  但作为交换,她必须要从自己的示弱中得到什么。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