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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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凉亭四周垂着轻薄纱帘,帘幕下角缀着一串串精巧银铃。
  那些铃铛看似小巧可爱,实际上很有分量,风吹来时可以压住帘幕,使之不被风吹得到处飘荡,且叮叮当当作响,极是好听。
  铃声被淹没在琴音中。
  那些琴音像是初春时节冰层初绽的溪水,淙淙淌过山林断崖,并不刻意惊人,却仿佛自有奇异的力量,能令听者情难自禁沉醉其中。
  清暑殿的女官捧着茶来到亭前,将茶盘转交到梁内官的手中,欲要转身离去时,听着亭中传出的琴声,一时间竟听得怔了。
  直到触及御前宫人警惕的目光,女官才蓦然醒过神来,连忙退去。一边走一边轻轻拍抚胸口,心想这琴声当真极为悦耳,只是不知怎么的,听完之后心中居然不太舒服。
  初春的山溪中,自然有未化的霜雪,站在岸边固然只觉分外清澈,稍一触碰,却又有彻骨寒凉。
  琴音不绝。
  直到柳丞相求见。
  柳希声恭敬站在殿外,她年纪已经不轻,当然也不算年迈,身姿却非常笔挺,虽然个子不是很高,但脊背笔直,眼角皱纹并不明显。
  即使许多与她同龄的高门贵妇,整日专心闭门在家精心保养,都不见得有柳希声看起来年轻。
  事实上,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衣食无忧、生活自在时,便容易开始追求更多,比如气质,又比如容貌。
  对一部分人来说,它们本质上与华服美饰并无不同,皆是彰显自身身份地位的一件装饰品,只是要格外难得又格外昂贵些。
  柳希声这份年轻,在文华阁中格外显眼也格外令人眼馋,在朝中更是如此。正因为此,尽管柳希声早有夫婿,连女儿柳知都已经到了外放的年纪,私底下仍然有些非常难听的传言。
  柳希声知道,但她并不在乎。
  这等无聊的传言,只会在闲极无聊、不得重用的人口中频频出现,能与她同列丞相、穿朱服紫者,反而只会置之不理。
  当年文华阁中排名最末的苏丞相整日一幅命不久矣的老迈之相,后来皇帝有意将他拔擢入阁,苏丞相听闻有入阁拜相的希望,立刻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至今每日雷打不动办公六个时辰,也没见老头支撑不住挂冠回乡。
  柳希声相信,如果苏丞相当年没能入阁拜相,现在说不定早就病得起不来床。
  就像她当年,如果没有孤注一掷投入皇帝军中,而是早早做起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凭她的能力,想要高嫁入某个普通世家并不难——恐怕现在要苍老数倍不止。
  想到这里,她对着光可鉴人的殿柱,很是爱怜地打量着自己的面孔,又透过自己的脸,想到了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女儿。
  ——不知道柳知那孩子,今年能不能赶在回京述职前尽善尽美了结分田一事。要是时间太紧,那么宁可推迟一年,也要在任上做的完美。
  ——就是梁玘又该伤心了,只这么一个孩子,长久不见,天天在家里念叨着女儿长大就不爱和父亲说话了,写信也写的少。
  ——哎,不过也难办,孩子虽然孝顺,可整日在外面打转,看到听到的都是朝政,梁玘忙着打理家事,父女之间难免说不到一块去。
  柳希声短暂摒弃丞相身份,既是骄傲、又是苦恼地想着夫婿与女儿,只不过稍稍出神片刻,余光便扫到一抹霜雪般的白。
  她屏息低首,恭敬行礼:“圣上。”
  那一抹霜白轻飘飘从她眼前划过,皇帝举步踏入殿内,淡淡道:“说。”
  柳希声连忙将文华阁不能决断的事务一一禀报,小心道:“请圣上示下。”
  这些事务为臣者难以决断,但对于皇帝来说,不过是几句吩咐就能解决的问题。
  皇帝三言两语说完,柳希声认真记下,她揣摩着皇帝如今心情应该不会太差,便道:“圣上,臣有一事禀奏。”
  “说。”
  柳希声道:“臣内人梁氏,一直暗自追慕文宣皇后德行,多年来日夜手不释卷,学习效仿文宣皇后淑德懿范。虽不敢班门弄斧,但也作了几篇感受手记……”
  等她说完,御座上静默片刻,皇帝的声音平静道:“有这份心是好的,不必藏着,可以拿出来。”
  柳希声道:“毕竟是内宅之作,恐怕贻笑大方——擅自揣摩文宣皇后言行,已是不敬,若再擅自传出去,只怕……”
  她象征性替梁玘谦虚一下,但不敢谦虚太久。毕竟圣心难测,在皇帝长久以来的喜怒无常之下,朝中没有人敢说自己真正能把握圣心。
  要是谦虚太久,皇帝不耐烦就糟了。
  柳希声立刻拐了个弯:“臣替梁氏谢恩。”
  好在今日皇帝心情似乎不差,淡淡嗯了一声:“起来吧。”
  柳希声立刻起身,想了想,斟酌言辞提起:“臣听闻南方又有动荡,太女殿下……”
  从建元元年起,南方每年都不安稳,不是这里有流民冲击,就是那边有山贼揭竿而起。每年单镇压乱民一项,就要耗费许多银钱。
  若是往年,为着安抚南方,专心应付北边荆狄,这些钱给也就给了。只是今年南方没要钱,柳希声反而不习惯了。
  这当然不是说柳希声不给钱就全身难受,而是因为皇太女在南方。
  因为皇太女在南方,所以柳希声提心吊胆,生怕东宫遇险朝野动荡,自己母女二人心血尽付流水。
  然而对于南方世家来说,九月皇太女南下,很可能直接影响未来大楚朝廷对南方的态度,容不得他们出错。
  所以这个时候,他们不但不会向朝廷变着法子要钱,反而会宁可自己出点血,也要暂时裱糊太平。
  然而柳希声自己就是南方人,怎么会不了解,以南方局势的糜烂程度,南方世家如果一定要在南方搞什么破坏,那朝廷很难防住。但与之相对,南方世家如果想在南方从上至下竭力干好一件大事,那只会更难。
  大殿高处的阴影里,皇帝一手支在御座扶手上,似乎想起了远在南方的女儿。
  他的唇角稍稍扬起一分,只是很快又落下,依旧静默如同冰雪雕像,无喜无悲。
  他说:“无妨。”
  说话的同时,皇帝向前稍稍倾身,一旁梁观己察言观色的能力已臻化境,连忙双手捧起御案上一本密折,递到了皇帝手中。
  那是今日一早,内卫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密折。
  从皇太女离京那日,暗中护卫太女的内卫与京城之间,一直都通过这条特意设置的情报通道,每隔两日便向京中送去一封加急密折。
  由临澄至京城,相隔数千里,所耗人力物力可想而知。
  但这点代价,在东宫安危面前,又显得轻如鸿毛。
  皇帝缓缓翻阅着密折。
  景昭过目不忘的天赋,承自皇帝,他略翻一遍,忍不住极轻地哂笑一声。
  并不含嘲讽,只是有些感慨。
  大殿内寂静无比,皇帝的笑声虽轻,殿中一直竖着耳朵的柳希声还是立刻听见了。
  皇帝淡淡道:“有意思。”
  从他的语气里,很难听出‘有意思’是否出自真心。
  殿中柳希声脑筋飞转,还是恭谨道:“请圣上示下。”
  “无事。”皇帝缓声说,“只是想起一些旧事,果然,这世上没有任何新鲜事。”
  他看着密折里还在热心帮忙查证的女儿,心想,如果这孩子不是太傻,应该已经猜到了。
  只是从头到尾不曾吐口,想来,是猜到了,又不敢确信的缘故。
  果然还是见得太少,经历太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太女高居朝野之上,放眼望去,能与她接触的人,尽是朝中重臣、中流砥柱。
  最不济的,也是凭借父祖一辈的名声才华地位被择选出来,自幼入侍东宫,即使本不聪明,十年磨练下来,心性手腕也远非寻常能够相比。
  聪明人很少会做多余的事,也很少会做极蠢笨的事,更少将自己行过的恶事赤裸裸暴露在东宫面前。
  正因如此,皇帝漠然想着,这孩子年纪太小,见得太少,有些事往往不会去想或是不愿去想。
  但事实上,只要将时间拉得够长,长到积累足够的见识,那么无论多么隐秘的恶行,最终都会大白于天下。
  无论多么精妙的手段、奇巧的设计、狠毒的心思,都早有前人一遍又一遍的亲身践行过。
  就像皇帝。
  在看到景昭帮忙查证的卢氏夫妇失踪案时,只看完这对夫妇的出身来历、行事风格,他就已经猜到了真相,甚至不需任何查证。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比女儿聪慧千百倍。
  只是因为他早已见过更丑恶千百倍的真相。
  日光之下,从无新事。
  紧接着,他的目光随意一扫,再度看见了裴令之这个名字。
  皇帝对此很熟悉,从女儿与‘顾照霜’第一次见面开始,内卫就在密折中附上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南方声名最盛的四位少年名士之一。
  皇帝眉眼丝毫不动。
  这当然不足以在他面前称道。
  多年以前,江宁景容一人的风光,已经足以冠盖南北,那时甚至无人有资格在他的声名之下分走半点光彩,更遑论与他齐名。
  “一代不如一代。”
  皇帝合上密折,简洁地点评。
  .
  遥远的临仙山外,烈日下,裴令之忽然紧了紧外袍。
  “郎君?”
  裴令之微微蹙眉,环视四周,却没有察觉任何异样,只好将方才那一丝莫名其妙的寒意当做错觉。
  第69章 解谜(一)景昭一拍桌案跃起,抄起手……
  马车已经离去,景昭仍托腮静望。
  那名紫袍年轻人走出的小楼依然静静伫立在街道对面,上面挂着一方阔大的匾额,似乎是家拍卖行。
  拍卖行的匾额太大,将两旁店铺都衬得有些小家子气,尤其是不远处的医馆,简直显得灰扑扑的。
  跑堂们鱼贯而入,将茶点菜肴一一端上桌子,扬声报起菜名,说得天花乱坠,誓要让顾客感受到花的每一分冤枉钱都不是那么冤枉。
  为首那名跑堂说得有趣,穆嫔听得津津有味,景昭也就没有打断他。
  直到跑堂们从第一道菜介绍到最后一道,才口干舌燥地关上包间的门,退了出去。
  穆嫔走到窗前,好奇问道:“在看什么?”
  景昭托腮,想了想方才看到的那张桃花般的绮丽面容,言简意赅总结道:“看到一个人。”
  “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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