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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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见面很不愉快,不愉快到朱砂连自报家门的机会都没有。
  说完这句话,裴令之不再看朱砂,平静道:“你既已冲撞我的同伴,为何仍有自信可以在我面前言辞敷衍?女郎说话不尽不实,只好言尽于此。”
  见他举步向外,真的再无回头之意,朱砂牙关紧咬,唤道:“等等。”
  裴令之恍若未闻。
  积素锵啷一声,再度兵刃出鞘。
  “等等!我说!”
  朱砂语速极快道:“有人在跟踪我,我不能显露行迹,上午我想悄悄去见你的同伴,弄出了动静,我怕惊动那些人,只好逃走,没来得及和她交谈。”
  “哦?”
  裴令之终于止住脚步。
  他的声音很轻,与其说是询问朱砂,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谁在跟踪你?”
  下一刻,裴令之听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名字。
  ——“卢家!”
  第71章 解谜(三)景昭冲裴令之继续眨眼,意……
  临澄县外依山处有座别院。
  郡守最近就住在那里。
  别院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极为风雅,最宜修身养性,自然极其舒适。
  但郡守当然不是为了修身养性。
  听着门外传来的脚步声,郡守摔下手中毛笔,不耐烦道:“让他们滚,一个都不见!”
  这些日子,城北码头被封,许多往来停泊的船只无法离去,已经装好的货物也不被允许卸下,造成的损失根本无法计数,说不得便要有许多人因此倾家荡产。
  为此,想方设法请托关系、走通门路求见郡守一面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有些人拿着的名帖连郡守也要重视,不敢轻易推拒。
  既然一旦见了,便无法推拒,那就只能不见。
  一个都不见。
  这才是郡守躲在别院,闭门不出的原因。
  门外传来老仆的声音:“大人,来的是信。”
  来的是信,不是人。
  郡守心神微松,缓和声气:“拿进来。”
  老仆拿来的那封信非常朴素,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记与纹路,真的就只是那种街头话本所用的普通纸张,在这间描金绘漆的华美书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郡守撕开信封,认真看了片刻,面上忽青忽白,最终说道:“把码头那边的人调走,沿路追击。”
  老仆大惊,向前一步,仔细看清信上所写,惊声道:“大人,这个消息尚不能确定为真,一旦将码头那边的人调走,只凭王家的人封不住码头,到时候不好交代。”
  郡守脸色更加难看,寒声道:“我才是临澄郡守,要给谁交代?”
  老仆毕竟是郡守多年的旧仆,忠心不二。见他脸色难看,郡守难得多说了两句:“我知道你的忠心,但王氏小儿咄咄逼人,我派人助他将码头围了数日,早已经人心浮动,如果再接着围下去,城中生变、码头生变,我这个郡守便要威严扫地、难以脱身了。”
  那口箱子即使落到朝廷手中,第一刀也不会砍到郡守头上。但若是临澄县抢在九月太女下江南前闹出饥荒暴动,他这个郡守决计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更何况,前些日子,郡守还从家族中得到了一条密报。
  据说,南方世家为了截获这条密报,付出了很大代价,一位安插在朝中的四品京官因此下狱身死。
  “东宫那边,派出了一位重要人物,来替皇太女南下做准备、打前站。据说那是位上达天听的大人物,说不准便是东宫十八学士之一。”
  东宫十八学士,位分虽卑,职权却重,虽说至今受限于年纪,官职绝大多数都只是平平,但能直谒太女,入朝登殿,其影响力自然不容小觑。
  “吴郡临平县那位县令,在南方没有半点根基,走出门去人人都要多给几分脸面,朝廷派来的地方官多的是,有几个能有这份脸面?”郡守哼了一声,“就算是神坛上泥塑的菩萨,沾上东宫那层关系,也是泛着佛光的菩萨,别人能死,他死不得。”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郡守不无讽刺道,“这个节骨眼上,管他消息是真是假,把人先从码头调走往西沿途追,王家小子要是派人来问,就把这封信给他看——本官截获了消息,那箱账本不在船上,要在临澄郡西边金蝉脱壳,走陆路往西北钟离郡,沿途北上。”
  这样一来,码头人力不足,无法继续封锁,问题迎刃而解。
  能找到账本,自然是为南方立下大功一件;找不到账本,也算妥善抽身。
  思及此处,郡守轻抚长须,颇感自得。
  .
  景昭走出内室。
  她看见了一双充满警惕的眼睛。
  客栈的房间再大也有限,朱砂半坐在最靠近门的椅子里,脊背微塌,松松垮垮坐着。
  这是虎豹潜伏在草丛中,伺机而动准备捕猎的姿态。
  景昭稍稍偏过头,颇感兴趣地打量着朱砂。直到朱砂眼底闪出凶厉光芒,才收回目光,款款落座。
  裴令之端着茶盏站在窗前,换了身干净的浅青衣袍,颈间的血也已经洗去,只是没有包扎伤口,那道血痕依旧分外瞩目。
  他静静看着手中茶盏,仿佛那只瓷盏是天底下最美的事物。
  景昭道:“确定了?”
  裴令之唇角微扬,但那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一个喜悦的笑容,说道:“你是对的。”
  景昭眨眨眼:“我可什么都没说。”
  裴令之道:“卢家有问题。”
  “等等。”朱砂皱着眉头,突然开口说道,“什么意思?”
  景昭又转头去看她,发觉朱砂的椅子虽然没动,说话时半边侧脸却隐隐更加偏向裴令之。
  从景昭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朱砂紧绷的侧脸。
  她眉梢轻扬。
  尽管昨日她和朱砂那次未曾成功的会面并不愉快,然而无论怎么看,都是朱砂和裴令之昨夜冲突更加剧烈。
  和语调冷淡、头戴帷帽的裴令之相比,景昭自认为自己的笑容更为平易近人,神情更为轻快闲适,然而在交谈时,朱砂依旧本能选择倾向裴令之——
  难道是因为裴令之格外美貌?
  不。
  景昭托腮斜坐,盈盈带笑,注视着朱砂紧绷的侧脸,直到对方僵直如一张拉满了的弓,才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若有所思的情绪。
  这个女人有一种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似乎天然便对危险格外警惕。她周身凶厉,绝不是从未见过血、虚张声势的花架子,但在她的感知里,自己比裴令之更危险,更值得戒备?
  景昭漫无边际地想着,忽然感觉房中气氛变得非常僵硬,抬头这才发觉朱砂开口后,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景昭不解地看向裴令之,见他仿佛仍在出神:“你来我来?或者你先说?”
  “算了。”不等裴令之答话,景昭又道,“我说吧。”
  她轻咳一声,依旧保持着托腮闲散的姿态,上来便抛出了自己的结论。
  “钟无忧很可能已经死了,卢妍活着的可能性稍微大一点。”
  平地惊雷乍起,坐在景昭椅子另一侧扶手上的穆嫔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景昭拉了她一把,继续道:“是卢家。”
  毫无预兆地,裴令之转过头来。
  他的神情掩藏在帷帽下,语调非常疲倦:“可能不大。”
  这句话并非反驳,而是对景昭最后那句话的补充,意思是卢妍生还的可能性不大。
  穆嫔的表情凝固了,脱口道:“啊?”
  景昭没有回答。
  她有些同情地看着裴令之,安慰道:“总是还有些可能。”
  紧接着,她说:“我先说完我的推测,当然,我没有实际证据,所以是用推测出的结论倒过来验证线索,如果有异议,欢迎补充或驳斥。”
  “四月初,你收到钟无忧写的信,信中说卢妍已经有孕一月。刨去送信途中耽误的时间,也就是说,卢妍夫妇在三月末便已查知有孕的消息。”
  “朱砂,你四月押镖之后途径临仙山,上山拜访卢妍夫妇,在那里看见了一个步伐稳健、身怀武功的壮年男人,后来你在卢家部曲中看到了那张脸,对吧。”
  裴令之与朱砂各自点头,表示肯定。
  景昭指关节叩击扶手,伴随笃笃两声轻响,道:“既然如此,以下是我的推测。”
  “三月末,卢妍查知自己怀有身孕。对于夫妻二人来说,这无疑是个极好的消息,而好消息需要分享,所以他们写信给了自己的朋友,分享这份喜悦。”
  “在这个时候,卢家和他们恢复了联系。可能是卢家对自家女儿还存着一些感情,想要照拂一二;也可能是他们通过某些途径得知卢妍怀孕的消息,想要借此修复感情;还有可能是卢妍自己做了母亲,养儿方知父母恩,内心生出对家族父母的思念,所以主动和家族恢复关系。”
  “总之,卢家派人过来探望,并且送来了许多东西,比如婴儿所需的襁褓衣料等用品,这些东西在六月十日之后又被卢家派人清扫,所以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与婴儿有关的物品。在这个重建往来的过程中,卢家一定做的非常小心,不令人反感,因此四月末朱砂来到积野小楼探望时,卢妍夫妇没有表现出任何受到威胁的异样,反而欢天喜地接待了你。”
  “五月中旬,根据你询问村民得到的消息。”景昭看了裴令之一眼,“卢妍夫妇曾经挂出牌子,表示外出办事,离开半个月左右。鉴于他们过去曾经有外出访友、游山玩水的经历,不能完全排除他们又出去游玩的可能,但这个时候胎儿月份还小,我更倾向于他们是回了卢家。”
  “我不认识卢妍夫妇,但根据你们的叙述,他们性情正直,正是难以忍受家族处事方式,才会脱离家族。那么我推断,他们在回到卢家后,发现了某些卢家的秘密,这些秘密一定非常严重,严重到他们无法接受。”
  “也许夫妇二人和卢家再度撕破了脸,也许他们掩饰了自己的情绪,但他们的态度仍然被卢家查知。夫妇二人感觉到危险,认为临仙山这个地方不宜久留,于是他们决定离开。”
  景昭举起手中的铅粉盒子:“有妊的妇人不宜使用铅粉,除非是在面临极大威胁,已经顾不得腹中胎儿,只能先顾自己的情况下——铅粉是易容改装无法替代的一环,珠粉、米粉、紫云粉遇水即落,经不起擦拭,难以完美掩饰本来面貌。”
  “但他们没能逃脱。”
  房中一片寂静。
  唯有景昭指节轻叩扶手,轻响声被这片寂静放大许多倍,清晰无比。
  笃、笃、笃。
  这是指节敲击扶手的声音。
  笃、笃、笃。
  这是棰头敲打木鱼的声音。
  一张年华逝去的妇人面孔,缓缓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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