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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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棺材的作用,自然是盛放尸体。
  ——如果那两具棺材里的东西还能算是尸体的话。
  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两块被污秽腐蚀的破布,裹着已经腐烂的两滩骨血烂肉。
  这里深入地底,堆满冰块,早不知寒冷到了何等地步,蝇虫不能存活,然而不知为什么,尸体依旧腐烂成了这幅模样。
  裴令之忽的别开头,弯下身,单手按住心口,胃里剧烈翻滚,却仿佛有更为坚硬酸涩的物体堵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他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越咳越撕心裂肺,最后咳出血丝,跌坐在棺下堆叠的冰块间。
  他开始流泪,起初是眼底水光盈然,然后有泪水从眼角滚落,最后整张脸上尽是纵横泪水。
  他的那只手,终于无力地垂落,和泪水一样,重重砸在冰上。
  .
  景昭一怔,低下头来。
  手腕上那不轻不重、始终持续着的牵扯感,终于猛地松懈下来,缎带另一头像是失去了方向,察觉不到丝毫力量。
  景昭抬手就拉。
  她拉了几下,感觉到缎带另一端没有断,眉头微皱,向佛堂内看了一眼,确定没有异动,反手摸出短刃,转身走进了长廊。
  前方极黑,唯有手中火折子照明,但腕间缎带尚且相连,此处又没有岔路,景昭走得飞快,唯一的阻碍便是寒冷与腐臭。
  等到走过三重石门,她已经将面纱、手帕,以及袖中所有可用之物,全都用来遮住口鼻。
  然后她举高火折子,看见冰层之上堆叠的两座棺木,以及倒在棺木下的裴令之。
  景昭神情微变,心中生出极大猜疑,迅速取出另一只火折子点燃,仔细观察片刻,确定冰块后很难藏人,如果有人潜藏在这里,那么只可能藏在棺材后。
  她想了想,用力扯动缎带。
  这一下用力极大,裴令之身体被她扯得向外倾倒,抬起眼来,看见了站在下方的景昭。
  然后他像一座倾颓的玉山,又像一株伐倒的垂柳,就这样滚落下来。
  夏日冰块价贵,这些冰堆叠的形状虽然像山,终究不是真正的山,高度极其有限,但冰块有棱有角,摆放并不整齐,摔下来可有够受的。
  景昭咬咬牙,向前倾身,但顾忌此处环境莫测,裴令之的状态明显不对,她终究没有迈出步伐,眼睁睁看着裴令之跌落,然后在他最终落地前抢上一步,扶住了他。
  “有人?”
  裴令之摇头。
  近处细看,他的面容如同冰雪,眼睫湿透,眼梢飞红,景昭一怔,立刻反应过来:“……是他们?”
  见裴令之颔首,确定此处无人,景昭提起衣摆就往冰层上方走去,途中受不了刺鼻的气味,险些脚下打滑摔下来。
  她往棺木里看了一眼,顿时勾起某些极其不好的回忆,泪水夺眶而出,胃里地覆天翻。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避到一旁,掐着自己的喉咙忍耐半天,才算没有吐在别人的棺材上。
  强行忍住作呕的本能,景昭擦干泪水,掩住口鼻四下环顾,只见这座石室大而高旷,裸露在外的石壁有些沧桑,绝非新近几年挖出来的。
  这里是佛堂,是用来祈福供奉的地方,下面为什么会挖出来一条曲折幽深的石廊,和一座隐没地底的石室?
  不对。
  景昭想起来,在改建成佛堂之前,这里似乎是卢氏的外院。
  她步伐匆忙地跃下冰层,尽快远离那两口棺材,落地时目光一扫,余光捕捉到墙角有什么东西。
  景昭回身一瞥,随口问道:“棺盖是你打开的?”
  她有心去将棺盖合上,好隔绝那股难以忍受的腐臭,想了想还是作罢,毕竟他们不能停留太久,很快便要离去。
  其实平心而论,石室极寒,那股腐臭不算太过难忍。只是这里位于地下,气味集聚,二人全幅心神又处于极度警惕中,自然便格外敏感。
  更不要说,不久之前,她还曾经亲手拥抱过一个腐烂的人头,余悸未消。
  出乎意料的是,裴令之道:“不是我。”
  “?”
  景昭一怔,棺盖滑落在冰层间,一端高一端低,像是随便扔在那里,居然不是裴令之?
  她顾不上思考太多,提醒道:“我们得快点离开。”
  然后她往角落走去,那里冰块后有着些许散碎黑影,就像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石块。
  景昭捡起,发现真的是石块。
  “?”
  她举起一块黑灰色的石头,凑到火折子前仔细打量。然而这里太暗,她最多只能通过触感和颜色隐约辨认出,这些石块与石室洞壁的材质不是同一种石头,触感更奇怪……
  她的目光忽然凝固了。
  紧接着,景昭一把夺过裴令之手中的火折子,将火凑在一起,目光一瞬不瞬,紧紧盯着石块斑驳的截面,直到看见相同的明金光点隐隐闪烁。
  “我知道了。”
  景昭喃喃自语,双手微微发颤。
  不是土地。
  为卢妍夫妇惹来杀身之祸的,不是土地。
  将钟家等豪族与卢家绑在一起的,不是土地。
  是金矿。
  景昭骤然转身,将那块原石塞进怀中,急声道:“快走。”
  她一扯裴令之,踏着地面冰块疾步向外奔去。
  好在裴令之没有木然待在原地。
  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被景昭扯着走了几步,便开始遵循她的命令行动,跟着她一起向外跑去。
  只在离开石室的时候,裴令之回过头。
  分明是很短暂的一眼,却又仿佛无比悠长。
  他看着冰层之上的两座棺木,像看着自己的两位友人,又像是穿透遥远岁月,注视着那口熟悉的棺材,以及跪在棺前痛哭的幼小身影。
  .
  积素蹲在滴水檐上,如同一只蹲踞在黑夜里的巨大蝙蝠。
  这个位置比较脆弱,即使积素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也不敢久留。
  他无声落地,走进院中。
  大厨房的灯火熄灭大半,只有最中间那间屋子亮着灯,应该是预备主子们半夜想要吃东西,特意留人守灶。
  积素没有往那边去,而是蹑手蹑脚走进最边缘的一间屋子。
  他对卢家大厨房当然不熟悉,但现在正值深夜,而大厨房的守卫并不多,确切来说是根本没有几个,时间足够他搜寻。
  在搜寻的第二间屋子里,积素如愿以偿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他高高兴兴扛出几只口袋,两边肩膀都被压得垮了下去。
  背负着把他腰背压弯的鼓鼓囊囊的口袋,积素跃上房檐离去,只是离开的动作要缓慢得多。
  卢氏坞堡就像一座小的城池。
  城有城门。
  坞堡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也有四道门。
  除去最为高大巍峨的正门之外,东西北三个方向各自有一道小门,说是小门,其实也很高大,只是不及正门,每夜巡逻的部曲很是上心。
  但今夜不知为何,西门和北门处守卫少了很多。
  积素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卢家忙着排查位于东门内的柴水处。
  柴水不分家,这等大规模的坞堡,虽然有小河湖泊、葱茏林木,但那些只在被围困时用来应急,实际上无法满足豪族上下一切都要力争最好的奢靡作风。
  平日里,柴火与用水都由柴水处负责统一从外面运输进来,每日都有车队驶入,只为了供给坞堡上下的使用。
  柴水处下设热水房,这也是个极好的肥差。要知道,烧热水需要耗费许多柴火,夏季也就罢了,到了冬季,除非地位最高或是最受宠爱的那些主子,其他各房的老爷太太如果提的热水稍多一些,便需要打点。
  这里的大管事是卢家主的奶兄弟,一向很是得意,今夜却有很多部曲悄无声息来到此处,将下人们一一隔开搜查审问,就连大管事也不例外。
  积素卸下一只口袋,划出一道口子,用力向空中挥洒,黄白二色粉末飘扬,无声无息融入夜色。
  然后积素以堪称离奇的速度急速退出数丈,抡圆手臂丢出点燃的火折子,转身就跑。
  .
  轰——
  西门大乱的时候,第二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与火光,同时出现在佛堂东侧。
  刹那间,原本寂静的佛堂外像是被泼了一勺热油的火焰,轰隆隆乱成一团。
  伴随着火光,很多下人都清晰地看见,房檐上一道黑影飞速消失了。
  一部分侍从在极度惊恐中开始逃散,但能近身护卫老夫人的侍从部曲毕竟精悍,剩下的人迅速反应过来,一半冲向老夫人房中,另一半追向黑影消失的方向。
  纷乱步伐中,地面上飘落沉积的粉末再度纷纷扬扬,不知是不是触及部曲们手中的火把,只听呼的一声——
  轰!
  惊天动地剧震传来,刹那间青石地面仿佛都在震颤。混乱中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地龙翻身了!”
  佛堂外,黑暗中,潜伏着的那些影子起初对东边传来的混乱勉强保持无动于衷,直到再度感受到地面的震颤,再也忍耐不住,咬咬牙现出身形,冲向老夫人居住的暖阁,前去抢救主人。
  在面对地龙翻身的极度恐惧之下,没人能保持平静,侍从们四下逃散,整座佛堂外变成了混乱与恐慌的汪洋。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佛堂角落的窗户被悄悄推开一扇,两道身影翻窗而出,消失在黑暗里。
  第79章 终局(上)......
  一簇火光,幽幽跳跃。
  景昭绞着滴水的长发,看着布料慢慢烧成一团灰烬,随手推开房门。
  夜风吹入,灰烬与烟气一同卷入风里,很快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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