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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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人轻声说着,眼底水光隐现。
  她的手冰冷,就像那个晚上,她追出去抓住小女儿时那样冰冷。
  长女低泣声还在房中回荡,她低下头,望向那张布满泪水的侧脸,刹那间仿佛时光倒转,小女儿的面容从虚空中一寸寸浮现出来,渐渐与姐姐重叠,只是神情更加痛苦,也更加坚毅。
  “我不要。”妍妍对她摇头,身上粗糙的麻衣划过她的掌心,自幼娇生惯养的女儿穿着这等低劣的衣裳,直教老夫人的心都碎了。
  “母亲什么都可以给你,我这把年纪,还能消受多少?金山银山、名声地位累积下来,还不是要给你们几个,我这辈子所受的委屈,归根结底只在权势钱财四字,缺了这四个字,你将来要吃多少屈辱、受多少艰辛!”
  卢妍依旧摇头,她望向母亲,明珠般好看的眼睛盈满泪水,划过脸颊,最终泪水纵横。
  她看着母亲,神情痛苦。
  被女儿这样看着,老夫人痛似撕心,上前用力拉住她:“你糊涂了,听话,从小到大,母亲事事为你悉心打算,还会害你吗?”
  卢妍哭起来。
  她哭泣的模样不是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相反全不在意好看与否,就像她第一次降临人世时那样嘶声嚎啕。
  那时幼小的婴儿睁开眼,眼底纯然倒映着母亲的面容。
  现在她看着母亲,像在看怪物。
  “我不要。”卢妍向后退去,“我不要!你前半生不由自主,被父亲以权势相挟,尊严扫地,我那时听了,难过不已,你不知道我多想早生几十年,不做你的女儿,做你的母亲,挺身出来保护你。”
  老夫人失态落泪:“妍妍……”
  “没有人应该以权势践踏旁人,无论是性命、尊严还是意愿,哪怕那人是从小疼爱我的父亲,哪怕母亲你这些年看上去过的很好,可是那些无处诉说的苦楚我看得见!”
  卢妍一边哭泣,一边摇头:“所以我心疼你。”
  老夫人哭道:“我知道,就数你最知我的心,四个孩子里,只有你最贴母亲的心,母亲最爱你,最爱你!”
  她的手心一空。
  卢妍向后退去,踩在台阶边缘,脚腕一扭,摔坐于地,啪一声拍开了母亲心疼焦急伸来的手。
  老夫人愕然怔住,脸色发白。
  隔着朦胧泪眼,卢妍哀声道:“可是为什么,现在你也在依仗权势肆意逼凌他人。父亲当年罔顾你的意愿,践踏你的尊严,你耿耿于怀几十年直到今日,然后你开始践踏旁人的性命,踩在他们的鲜血上,捧来那些血肉铸成的权势钱财。”
  “你让我发现,我这些年来的坚持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卢妍双手撑在地上,鬓乱钗横,不住向后挪动,“你说父亲死后,你摆脱了他的影响,你控制着家族。”
  卢妍仰头看着母亲,像在看一只磨牙吮血的怪物。
  “你错了,母亲。”卢妍喃喃道,“不是你控制着家族,是家族控制了你,父亲虽死,他的意志却在你身上复苏,我那个十六岁哭花了脸,被押着坐进花轿的母亲,被这座坞堡、这个家族,还有死去的父亲吞噬了。”
  她抱住头,开始撕心裂肺地尖叫:“放我走,放我走,求你了母亲,我不要任何东西,钱财权势我都不要,你放我走——放我和无忧走!”
  .
  火把光芒映亮深夜,汇聚成蜿蜒火龙,绵延不绝,头尾难见。
  “卢家下了血本。”
  景昭偏头,纤细秀丽的手指搭在树身,轻轻敲打,掩映的枝叶深处,她的眼睛如同深夜里最明亮的一对宝石。
  她在笑。
  下方火龙蜿蜒而过,几乎燎着上方枝叶,随时可能会被发现,然而她还在笑。
  那张文秀好看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天真梦幻的笑意,令人无端心寒。
  “看什么?”景昭眨眨眼,“你还不如照镜子。”
  裴令之这次没有不自在地别开头,他轻声说道:“你今夜有些不同。”
  这真是极其委婉的说辞。
  何止不同,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景昭一怔,笑盈盈问:“真的?”
  见裴令之颔首,她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感受到颊边发热,皮肉下的血管仿佛在不住跳动,连带着她的心脏也跳的越发厉害。
  她做了十年太女,参与过不少大事,却还是第一次将自己真正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之中。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不恐惧,反而有种微醺后飘飘欲仙的极度兴奋。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问出这句话,裴令之许久没有得到回答。
  他黛眉蹙起,意识到景昭现在状态非常不对,正准备做些什么,只见黑暗里景昭目光盈然抬起眼,一把攥住他的手:“我们快跑。”
  林中火龙已然远去,可以望见火光渐渐走远,裴令之尚未反应过来,就在积素无声惊叫中被景昭抓住,二人一同从树上跳了下去。
  景昭一按他的手背:“走!”
  刹那间,地动天旋。
  大地当真在颤动,即使隔着这般遥远的距离,裴令之依然隐约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坞堡南方上空,一枚焰火冲天而起,将夜空照得宛如白昼。
  很快,一条极长的队伍披坚持锐来到了坞堡正门城墙之下。
  为首者纵马上前,对着上方警惕不安的部曲们举起令牌,高声道:“郡守大人、别驾大人钧令,卢氏窝藏逃犯、侵夺贡品,僭上而凌下,罪行昭……彰彰,我等奉命押解卢氏族人前去受审,着令速开大门,前来应命!”
  窝藏逃犯?
  窝藏的自然是北方逃犯。
  侵夺贡品?
  侵夺的却是皇太女的贡品。
  这两条罪名前后放在一起,显得异常可笑。尤其是那名传令兵甚至险些忘记避讳太女,又平添了几分滑稽。
  卢氏部曲很是惊惶,不敢擅自做主,连忙派人急急前往佛堂禀报。
  卢家主变色,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去应对,不久便匆匆回来,脸色更加难看。
  “母亲,是真的。”卢家主不安道,“家里给郡署的供奉从未断过,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卢四爷冲动地站起身来:“窝藏逃犯、侵夺贡品,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大半夜明火执仗,这是抄家不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倒要看看,是不是……”
  卢家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不要冲动!”
  就连大娘子也顾不得哭泣,抬起眼来,很是不安地望着母亲。
  老夫人合眸沉吟。
  等她再睁开眼,眼底的伤怀已经全部消失,神情冷凝道:“本以为那二人和北方有关,现在看来,竟是郡署盯上了我们家……速速命人将那些石头先沉了湖,然后请人进来,坐下奉茶。”
  卢家主应声,老夫人转向卢四爷:“你脾气不好,不能过去得罪人,现在回去给你嫂子、你媳妇递个话,安抚好院里上下,再命人把客院隔开,尽量不要冲撞来客。然后带些人,用最快的速度检查各处,看看咱们家有没有多出不该多的东西。”
  卢四爷微愣:“我大半夜去见后院女眷?这该让姐去……”
  话未说完,他在老夫人严厉的目光中讪讪住口,忙不迭跑了。
  “我呢?”大娘子抬起头来。
  老夫人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声音冷淡道:“出嫁从夫,你既然已经嫁出去了,便是许家妇人,与卢家何干?自去客院待着,不必出头,等着明日姑爷来接人。”
  大娘子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老夫人却看也不看她,只吩咐道:“把大姑奶奶带出去。”
  那名一直侍奉在老夫人身侧的妇人走过去,和另一名侍女几乎是连拉带拽地挟住大娘子,将她硬扯了出去。
  老夫人一整衣装,道:“扶我出去见人。”
  .
  卢氏坞堡内外,已经彻底乱了起来。
  看着本地郡署与驻军联合派来的兵马进入坞堡大门,裴令之低声道:“这是你安排的?”
  景昭微笑说道:“我可没有本领安排。”
  “城北码头大乱,临澄县是本郡郡治所在,竟发生当街抢粮、饿死多人的闹剧,郡守、属官、乃至于当地驻军,全都脱不开关系,九月东宫便要南下,这等事瞒不住,就只能找个替死鬼出来交代。”
  “名义上劫走供给东宫的……”景昭把‘男人’两个字吞下去,“贡品,这是一罪;致使城中生乱,饥民数百,这是二罪;至于暗地里账本丢失,无法向诸多家族交代,这是三罪……只需要动用雷霆手段除去一个替死鬼家族,便能抹平这三条甚至是更多罪过,郡署无罪一身轻,郡守与别驾能借此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还能发一笔财——这分明是共赢的局面——除了卢家。”
  她倒转短刃,轻轻拍打着掌心:“我只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就是让他们选中了卢家做这个替死鬼。”
  裴令之似有所觉:“你……”
  景昭抚掌微笑道:“我给了他们一个完美的理由,无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
  她只是借力打力,动用某些渠道,传出了一个消息。
  ——景含章在此。
  然后,只需要顺水推舟,再完善更多细节,布置更多后手,便能将临澄郡那些举足轻重大人物的目光吸引至卢家。
  代价就是今夜之后,他们必须赶紧逃跑。
  “时来天地皆同力。”景昭平淡道,“如果不是城北码头演变成一场无法收尾的闹剧,郡署不会想着找一个替死鬼来脱身,我们现在想撼动卢家根本不可能。要怪只怪他们运气差了些,刚巧撞上这个节骨眼。”
  裴令之侧首,听着隐隐传来的哭喊与混乱:“你是想表达,卢家现在的局面,归根结底是由于南方世家豪族内部的问题爆发,而不是你?”
  景昭惊讶道:“当然是因为我,我千辛万苦才帮他们选定了卢家。否则的话,他们说不定会找个势力更弱些的软柿子来捏。”
  裴令之咬住唇瓣,忍下笑意。
  那抹笑意就像初冬飘零入水的雪花,转瞬间溶于水中,再寻不到半分踪迹。
  他看着远处,仿佛能隔着高墙,看到坞堡中混乱的景象。
  裴令之自幼长在南方,对南方的情况比景昭这个外来者要清楚的多。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从来不是一句虚话。
  郡署与当地驻军既然出手,必然要一击必杀,将卢家生吞活剥咽下去。若是他们发现了那些金矿,说不定连带着其他涉及其中的豪族都要狠狠出一次血,可谓损豪族而肥主官,当真是极好的一笔买卖。
  既然如此,想必卢家上下,一个都难以保全了。
  裴令之眼底隐现哀色。
  “你在担忧他们的尸体?”景昭会错了意,“我看那棺材不是很名贵,想来他们也不至于连死人的棺椁都要拿走。”
  沉默良久,裴令之低吟道:“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邪?何以加此!”
  “你信奉老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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