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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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香飘来。
  郑明夷走到景昭身侧,为她披上披风,温声道:“殿下,夜长梦多,不如先行启航。”
  景昭道:“再等等。”
  郑明夷和声劝道:“殿下今夜先行,我们留下一只轻舟,后面夜夜等着,岂不是两全其美?”
  景昭任凭郑明夷为她系好披风系带,道:“再等一盏茶。”
  面对属官,她从来没有细细解释的兴致。郑明夷适可而止,不再多言,只陪她立在船头。
  一盏茶倏而过去,将近末尾时,郑明夷轻声提醒:“殿下,时间要到了。”
  “您要等的那人,究竟是谁呢?”
  他将这句话咽下,继续道:“殿下不若将那人体貌告知微臣,微臣自派人留下,夜夜等候。”
  “体貌?”景昭漫不经心道,“不用,看到那人一眼就可以确定。”
  然后她转过身来。
  似有如无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是在马蹄上包裹了布,听得不太分明。
  景昭却立刻看向那个方向。
  风吹起她鬓边一缕碎发。
  郑明夷的心忽然一沉。
  因为他看见皇太女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那抹笑意难描难画,极为好看,却让郑明夷隐隐生出极为不安的预感。
  然后她说:“他来了。”
  身后数只轻舟上,有许多寒光无声闪烁,内卫们警惕注视着那匹自夜色深处疾奔而来的骏马。
  一只雪白的手,向下一压。
  内卫们愣了愣,默默放低了寒光指向的位置,却仍保持着最后一份警惕,弩箭由指人改为指马。
  那匹骏马奔到岸边,双膝一低,半跪下来,马背上一道身影滚鞍下马,风吹起衣袂袖摆,带起丝缕乌发。
  夜色里,郑明夷的心终于彻底坠入了冰冷的水底。
  他看见了来人的那张脸。
  也看见了皇太女唇畔的笑意。
  第101章 景昭朝他伸出手,说:“……
  夜风吹起少年名士散落的长发。
  他的面容如同雪光般夺目,玄衣带起丝缕风声,他向渡口而来,向轻舟而来,唯剩一身。
  其余所有,尽数被他抛在了身后那片夜色里。
  下定决心,再不回头。
  景昭朝他伸出手,说:“过来。”
  话音未落,轻舟靠岸,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裴令之离开身后那片夜色,一步登舟。
  船上的火光映亮他的眼睛,就仿佛漫天星斗一半还停留在夜空里,另一半落进了裴令之的眼底。
  景昭抱住他。
  裴令之的下颏压在她的肩上,连日来更显消瘦,压得景昭肩头隐隐作痛,她却并不在乎,转而捧起裴令之的面颊,轻声道:“我们走。”
  随着她的动作,领口系带散开,那件披上没多久的披风又徐徐滑落。然而此时此刻,无人有心思在意披风。
  郑明夷垂睫,并不出声,而是随着景昭吩咐,转身微微颔首,示意数条轻舟启航。
  岸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里,忽然传来沉闷的震响。
  蹄声如雷,亦如疾风,火把的明亮则像划破天幕的闪电,迅捷无伦逼向渡口。
  与裴令之不同,这些骏马奔驰的动静毫无掩饰,寂静深夜里分外清晰,毫无掩饰。
  这可能是权势与人力的赤裸炫示,也可能意味着行动仓促至极,故而连最基本的掩饰都来不及做。
  蹄声逼近的瞬间,所有船只不退不避,同时掌起灯火,顿时将渡口江面亦映得宛如白昼。
  喀啦数声,轻响极其难辨,但叠加在一处,又变得异常清晰。
  弩箭机括同时开启,寒光如电,直指岸边。
  乌梢渡地位历来非常特殊,渡口停泊的舟船有限,数条轻舟此刻已经全部离岸数丈,岸边一时间竟寻不到其他船只。
  这些江宁裴氏的部曲能追到此处已经是运气,但岸边无船,追踪也只好到此为止了。
  裴令之静静凝望着岸边那些衣衫熟悉的骑士,闭上了眼。
  这便是无声的态度。
  与此同时,景昭平静道:“都杀了。”
  喀啦!
  无数支锋锐弩箭流星赶月般划破夜色,疾飞而去,裴氏部曲未曾料到杀招来得如此之快且迅猛,一时间已有数人坠马,余下者调转马头欲退避逃离,然而船上内卫受太女命令,又岂会任由他们逃离。
  景昭所乘的那只轻舟仍在急速驶向江心,然而除去近身掩护的船外,还有几条船不进反退,调转方向,折回岸边。
  建元十年九月初九,深夜,江宁裴氏主宅起火,照霜楼毁于一旦。
  大火焚烧一夜,天明时方才扑灭,整座楼宇仅剩焦黑框架,楼中珍品万千、典籍无数,尽付灰飞。
  临近数处庭院被牵连,损失不在小数。
  然而最大的损失不止于此。
  在这场火灾中,裴令之消失了。
  即使再如何不问世事,不常归家,裴令之依旧位列嫡长,是江宁裴氏年轻一代的希望。有些权力,他只是不用,却不代表他当真什么都做不了。
  当然,深夜离家,行动仓促,自然要留下些难以尽除的踪迹。裴氏部曲上下搜检追踪而去,然而直到照霜楼的大火都已烧尽,大部分外出追踪的部曲都已无功而返,却有一支小队迟迟未归,销声匿迹。
  消息传来时,正逢昨夜因火受惊的江夫人挣扎了整整一夜,生下一个女儿。
  和喜得爱女的杨桢、裴臻之夫妇不同,江夫人简直像是被当头抡了一棍子——裴令之踪影不见,一心期盼的儿子变作了女儿,虽说她年纪还轻,未尝没有生育的希望,可原本的盘算一朝尽废,这份打击不啻于某个文人苦学多年准备应试结果发现庶民无法入朝。
  裴家主根本来不及理会新生的孩子,庐江王氏那只八面玲珑的老狐狸丧子之后简直失心疯了,纵然凶手无处寻觅,也一定要找个出口发泄失子之痛。
  ——你说冤有头债有主,该找凶手算账?
  可王悦清晨刚出消金坊,不久后便死在了近处的茶楼里,焉知不是消金坊中事端牵扯到了王悦身上,因此招来祸患。
  这简直就是说不清的麻烦事,裴氏固然能以利诱之、以情动之,穷尽手段去试图与王氏达成和解,或者彻底撕破脸也好——但这些都需要时间。
  恰好,鸾驾即将驾临江宁,整个南方、整个天下,泱泱二十一州都在看着这边。
  没有时间了。
  即使吴郡沈氏不愿多生枝节,与裴氏一同向庐江施压,但也需要时间。
  在这个节骨眼上,裴令之的失踪,无疑是雪上加霜,由不得裴家主不多思多想。
  那支莫名其妙失踪的部曲队伍,意味着裴令之的离开并不简单。
  他身后那片夜色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人?
  与此同时,顾氏所生的另一个逆女裴臻之听说弟弟踪影不见,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拎着左右为难的杨桢打上裴氏家门,不肯干休。
  江宁裴氏的这出闹剧,一时间再也无法隐藏,在江宁城中私下流传,并迅速衍生出无数匪夷所思的流言和猜测。
  好消息是,物议对裴氏的瞩目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坏消息是,这是因为更加要命的祸事席卷了上下。
  皇太女遇刺,礼王世子身亡,御船停泊不前,北方朝廷连降三道圣旨,责问南方上下官吏。
  世子死于醉春烟。
  这种南方秘藏的剧毒,几乎是毫无迟疑地将矛头指向南方诸世家。
  九月十一,御船降谕,皇太女调钟离、泽阳、临川三地驻军前来护驾。
  九月十三,庐江、丹阳、江宁共计七户世家豪强事涉醉春烟,其嫡系家主被软禁待审。
  九月十五,南方九州,各地民变,烽烟再起。
  原本被南方世家倾力镇压的动乱,毫无预兆再度掀起浪潮,粉饰太平的行动至此失败。
  朝廷再度下诏,令皇太女奉梓宫暂时退回北方,择行宫驻跸,斥责南方官吏敷衍塞责、尸位素餐,为南北民力物力计量,北方兵马难以周转,令官署将功赎罪,南方诸世家从旁协助,自行安抚乱民、赈济百姓。
  这封诏书简直全是冠冕堂皇的废话。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倘若南方官署与诸世家有抚慰民生、安定社稷的决心与本领,南方九州乱局何至于此。
  果不其然,未到半月功夫,朝廷运往南方官署的军械粮草,竟在南方驻军、官吏重重守卫之下,被起义乱民尽数劫走。
  朝野哗然。
  就在这时,北方边境传来消息。
  谈国公大败荆狄。
  诸丞相联名上奏,要求撤换南方数名主官,谈国公一鼓作气,再度南下镇压动乱。
  此奏发往朝中共议,顿时戳中了焦头烂额的南方诸世家那颗敏感的心脏。
  ——撤换南方主官,北方边军南下?笑话,那动乱平息之后,南九州究竟由谁做主?
  ——北军南下祸福难测,乱民暴动近在眼前,眼看局势大为恶化,先顾眼前生死吧!
  南方世家豪强迅速分作以上两派,争执难休。前者以江宁、吴郡、丹阳等地的世家为主,动乱虽折损了不少产业,至少本家的底蕴未失,仍可挣扎。
  后者就不一样了,乱军风卷残云般刮过,本来养尊处优、足不染尘的贵胄,扶老携幼仓皇逃离,甚至还要暂时借住在旁人府邸,祖上积淀尽数落入那些卑贱的庶民之手,怎能不心忧如焚,只盼早些镇压叛乱,减少些损失。
  两派争执未休,直到十月,丹阳、吴郡数地亦有大片土地失陷,眼看无人能再袖手作壁上观,生死祸福的抉择毫无预兆地逼近每一个人眼前。
  南方世家终于停止争论,意识到南方落入朝廷囊中,终究还能保持名门的体面与部分权势,但若是落进乱民手中,大家就只好整一整衣冠上吊投水,说不定还能保全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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