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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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这个时候,南方诸世家终究不是全然的蠢货,早已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然而即使心头恨得滴血,眼看乱军逼近,一旦江宁失陷,那些被世家碾压践踏了数百年的庶民,必然会将世家的骨血生吞活剥拆个干净。
  到那时,烧成锦绣灰、踏碎公卿骨,便不止是一句摧心的谶语,而是南方即将面临的、鲜血淋漓的未来。
  大半个南方的名门都汇集在这里。
  避难者、逃亡者不计其数,北上逃亡的水陆两道早在动乱之初,先是被撤离的御船及浩荡随扈占据,紧接着便被乱军封死,根本没有留给世家豪强任何北上避难的机会。
  当然,事发之初,又有哪家哪姓的名门不肖子会愿意抛舍数百年祖宗积淀,仓皇北逃?
  十月末,皇帝亲自下诏,令威武将军、靖平侯率军南下,交兵太女,授临机决断之权。
  皇太女节制兵马,亲临抚军,赐下金银布帛,征调船只,震慑南方,同时阁中丞相连发数道文书,以利以情以理安抚乱民,承诺拱手投降者,一律既往不咎,赐下田地,以续生计。
  田地所从何来?
  诏书中御笔亲定,凡田地、山林、河泽失契者,均收归朝廷,令驻跸行宫的皇太女就近择选官员,预备南下后重新划分田地,均分流民。
  南方九州失陷大半,乱军所过处官署衙门付之一炬,而地契这种东西,向来是地主与官署各执一份,避免伪造。
  官署灰飞烟灭,存放的地契自然也无迹可寻。
  诸世家手中固然可能还扣着自己那份契书,但官署无处可查,私人所藏那份自然视为伪书,不受承认。
  而后,皇帝再度下旨,降罪南方共三十一名五品及以上官员,以其治郡不力、戕害民生为由,当即去官受刑,或是干脆赐死。
  初冬,叛乱止,北境定。南北顺服,天下安宁。
  与之相伴的,是整个南方九州,自伪朝元年起,乱成一团的局势、脱出北方朝廷掌控的局势,终于在打烂之后获得了重建的机会,彻底平定。
  第102章 还朝
  一场秋雨一场寒。
  最后一场秋雨落尽,冬天到来。
  整座京城表面平静地度过了大半个建元十年,水底下那些涌动的浪潮不会轻易被百姓们查知,太后的死终究还是悬在所有人心里的一道忌讳,即使大着胆子热闹,也不敢过分。
  但第一场冬雪落下之前,气氛终于发生了改变。
  谈国公犁庭扫穴,大败荆狄,这个消息由于对南方的行动,从初春到如今足足压了大半年。而今,这个消息不需要再掩藏,迅速风一般地吹遍了北方十二州。
  人人欣喜若狂,人人奔走相告。
  街头巷尾间,尽是狂喜的民众。
  许多人家自发将压箱底的红绸取了出来,甚至有新婚的小夫妻裁了盖头挂在家门口。
  城北刘大户一扫往日吝啬,打开仓库将今年的存粮全都取了出来,又拿出大笔银子,在家门口开起流水席来。
  道观寺庙里更是人山人海,城外坟头旁站满了人,哭声震天,祭拜着伪朝之乱中死去的亲人们。
  当年荆狄慕容氏南下,以极为残暴的手段控制北方十二州,遭遇血洗的又何止名门豪族,简直堪称家家皆哭人人带孝。
  女郎会被糟践,幼童会被摔死,老弱干脆一刀杀了,壮年男子稍有举动便可能被扣上意图谋反的帽子,凡是荆狄所过之处,或是早早没了性命、或是被掳掠为仆,或是勉强保全性命,却又要在苛捐杂税下艰难喘息。
  说是血海深仇,并不为过。
  皇帝诛尽慕容氏,固然使得北方十二州百姓心底仇恨稍解,却不能尽数抚平五年来无尽的梦魇与恐惧。
  而今大军凯旋,荆狄授首,北境残余异族望风而逃,边境大患终于消失。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北方百姓们怎能不欢呼雀跃,怎能不潸然泪下?
  谈国公坐在马背上,看着路边夹道欢迎的京城百姓,听着耳畔震耳欲聋的敬仰呼声,神色和蔼地向百姓们挥挥手。
  他的骏马异常雄壮,他的身躯仍然高大,坐在马背上就像个巨人,仿佛身体里涌动着无穷力量。
  但他慈霭的面容又削弱了杀气,使得他看上去显得平易近人了些。
  路旁百姓们看着这位传奇名将,心底生出无尽钦佩敬仰,很多人甚至涌出泪水,透过朦胧泪眼执着地望着谈国公,仿佛在看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谈国公说道,“圣上就是那座最高的山。”
  自古光耀世间的名将,功勋越是耀眼,战绩越是瞩目,便越容易淬炼成一把双刃剑。
  功高盖主以至招致君王疑忌的例子,史书上从来不缺。
  按理来说,谈国公大败荆狄,立下的乃是不世之功。
  他的功劳越大,对皇帝的威胁也就越重。当世人只称颂名将而忘记了御座上的皇帝,那就意味着其中一方必然会落得个凄惨身死的结局。
  然而从边境回京,大军沿路皆是夹道相送的百姓,热泪盈眶地称颂将军声名时,皇帝的威严却从未被隐没。
  会被臣子的不世之功掩去光彩的皇帝,多半平庸。
  对于圣明的皇帝,臣子的功劳只会装点君主的声名,成为他们知人善任的最佳佐证。
  没有人会忘记,十年前收复北方,诛灭荆狄慕容的主帅,是当今圣上。
  他从不亲自出战,但战局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某种意义上,他端坐在帷帐里,便已经算尽了一切大势。
  谈国公平静听着百姓们的呼喊,说道:“我不清楚南方的具体形势,但听说太女殿下亲临军中慰问之后,朝廷甚至未曾有一兵一卒渡河,南方局势便渐渐平息,可谓传檄而定。”
  谈照微道:“我明白父亲的意思。”
  谈国公全不理会,仍然继续说了下去:“圣上的功业声名,十年前已经圆满,如今已臻神圣,儿女的德行会装点父母的名望,父母的威严亦会泽被儿女,太女殿下的威望也随之增添。如今南北尽入朝廷囊中,你我父子蒙受机遇而幸得几分光彩,你可知日后该如何行事?”
  谈照微道:“儿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谈国公平视前方,说道:“你明白就好,鸾驾已经归京,待叩见圣上复命之后,你明日便递帖,入东宫拜见殿下。”
  街边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喊声,一支绢花飞起,砸在谈照微肩上。
  顺着绢花飞来的方向,可以看见路旁酒楼二层窗前,挤着许多年轻女郎,手中拈着绢花、香囊等,正不住欢呼。
  谈照微伸手抄住绢花,朝窗口一挥。
  他玄衣轻甲,眉目俊俏,眼眸黑白分明,又正值大胜而归,说不尽的意气风发。这一挥之下,女郎们大受鼓舞,又是一阵喜悦的呼喊,紧接着无数香囊绢帕骤雨般当头而下,噼里啪啦砸了谈照微与身后左右将士们满头满身。
  另一边,年轻郎君们不甘示弱,只是抛些香囊帕子又显得如同断袖,未免不合时宜,便纷纷抄起果盘中的瓜果丢了下来。
  这份心不可谓不诚,天气转寒,京中蔬果极为昂贵,不比那些绣工精巧的香囊丝帕寒酸,然而瓜果有大有小,自二楼抛下,每一个都砸的人生疼。
  眼看一名郎君激动之下竟然抄起昂贵的甜瓜,将士们生怕开了瓢,一个个疯狂打马,绝尘而去。
  皇帝在绍圣殿中接见了谈国公父子。
  即使在这样举国同欢的时刻,他依旧素衣长发,未曾盛装。
  在他身后,皇太女落后半步,青袍无冠,臂挽纱帛,不是外朝常服,更似只是宫中闲坐的装束。
  看上去很不正式,但实际上,能从明昼殿移驾至此来接见谈国公,已经是皇帝对有功之臣的特殊待遇。
  谈国公自然不敢去挑拣皇帝的衣着,叩首行礼,而后禀报战功,叩谢天恩。
  谈照微随从在后,一举一动参照父亲,不敢有丝毫逾距。
  他是东宫伴读、国公世子,身份极为尊贵,自幼便出入东宫,亦时常随同面圣。然而即使如此,他在皇帝面前仍然不敢有半分逾越轻忽。
  纵然许久未见皇太女,谈照微极想抬头看看,也不敢在此刻有丝毫多余举动。
  皇帝淡声褒扬数句,赐下良田宅第、金银无数,御口亲言会令文华阁诸丞相共议功勋,来日朝会上再行宣布。
  谈国公连忙叩首:“臣深受天恩,唯有一死以报者,不敢领受圣上厚爱,恳请圣上收回成名,另赐臣一个恩典。”
  皇帝淡声道:“谈卿无需踟蹰,说吧。”
  谈国公遂道:“臣的母亲年迈、妻子体弱,臣亦有些伤病在身,每每发作,痛不可挡。请圣上允准臣求二位太医归府久居,为臣母及臣夫妇调理身体。”
  这便是想求两位太医的意思了。
  朝中重臣请太医入府问诊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谈国公的意思却是想求两位太医长居府中。这种将太医变作府医的举动,放在旁人身上自然是僭越不敬,但以谈国公的功勋来说,他推辞皇帝加官的赏赐,独独求两位太医归家,那简直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皇帝淡然道:“谈卿劳苦功高,有何不可,议功一事,不必再辞。”
  所谓三辞三让,反过来也是同样的道理。
  三让三辞,如今只是第一辞而已,无需太过急切把话说到尾声。
  于是谈国公不再多言,泣涕泪落,感动至极。
  皇太女从御阶顶端走了下来。
  她躬身搀扶起泪落如雨的谈国公,温声宽慰数句,又看向谈照微,语气极为自然道:“当日我遇刺时,照微极力护卫,父皇虽酬其功劳,我还未曾做些什么——三日后正是良辰吉时,宫中大宴庆功,明日照微先来东宫,本宫和他们亲自为你先备酒洗尘。”
  所谓‘他们’,自然是指东宫诸位近臣属官。
  东宫设宴、近臣相陪,而谈照微便是这场宴会除太女之外的唯一主角,传出去是极大的风光与宠遇。
  说实话,谈照微固然欢喜,但若是能把‘他们’去掉,谈照微只会更欣喜百倍。
  然而他又不能挑剔,于是喜悦谢恩,全然看不出心里把那群多余的同僚排挤了千百遍。
  第103章 “那张有主,不能抢。”……
  今年的初雪还没有降临,寒意却先一步侵袭着大地。
  温暖的正堂里,国公夫人眼睛红肿,满脸喜色,围在久别的丈夫和儿子身边转来转去,眼底既是心疼,又有说不尽的骄傲。
  “瘦了。”国公夫人摸一摸儿子的脸,又转向谈国公,“黑了。”
  她将谈国公和谈照微按到椅子里,硬要他们先喝一盏燕窝,唤来侍从布菜,紧接着又令人打发走求见的旁支亲戚、附庸僚属:“真是没半分眼力见,国公和世子才进家门,气都没喘匀,谁要见他们这些外人。”
  谈国公含笑捧碗,目不转睛注视着妻子忙里忙外的身影,待国公夫人转身回来,才笑道:“得妻如此,不但美貌非凡,而且聪敏贤惠,是我毕生大幸。”
  国公夫人微羞,嗔怒道:“儿子还在,尽说些好不尊重的话。”
  谈照微掩面:“母亲嫌弃,那儿子先走了。”
  国公夫人脸颊微红,唾道:“老的小的都不正经,吃你们的燕窝!”
  看妻子含羞一摔帘子,转进内室去了,谈国公对儿子道:“你娘虽然脸上恼火,心里听了夸赞的话,却是欢喜的很呢。将来你成了婚,可不要拘束着不肯说些甜言蜜语,无甚趣味。”
  谈照微闻言,没有立刻接话,反而有些出神,神情几番变换,兀自沉浸在思绪中,不知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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