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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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如何能不懂儿子的心思?
  谈国公笑意稍敛,不再多言。
  房中陷入短暂的寂静,脸颊羞红避入内室的国公夫人一直听着外面动静,不失时机挑帘而出,望见儿子微微怔忪的神情,皱眉朝丈夫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还没同他分说清楚?
  谈国公报以无奈的回视。
  ——战场刀兵无眼,我能说那些话乱他心神?
  国公夫人想起儿子消瘦了一圈,心里那点不安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若无其事道:“都愣着干什么,上好的南来血燕,你们爷俩嘴刁成这样?这都不肯吃?”
  这一声恰到好处地调和了场间寂静,谈国公若无其事地对妻子道:“你稍后记得操办些礼,就从我和照微带回来的那些北地物事里挑,不要很厚,也不能很难看,是明日照微带到东宫去的,你要亲自过目。”
  在自己家里,谈照微难得放松,那根弦一松下来就忍不住懒怠,导致他现在听什么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父母商量替他准备礼物,他只顾着喝燕窝,末了细品片刻:“这些南燕也太新鲜了,品相顶尖——现在这个季节,竟还有这么新的?”
  国公夫人哦了一声,假作无事地道:“那是人家送来的礼,着实难得,正赶在你们回来前不久,要不然我就孝敬老太太一些,然后自己喝了,哪还有这么多剩给你们。”
  “嗯?”
  国公夫人道:“喏,你们怕是还没听说,前一阵子朝廷派了好些人过去主持南方,结果查出来掳掠虐民的大案,狠狠杀了一批人,据说杀得人头滚滚,澄水都红了。”
  这些事虽不是秘密,却也不是京中人人可知的闲事。国公夫人身份尊贵,耳目灵通,又喜打探风向,此刻说来头头是道:“听说薛令君上书,说这几个南方世家行径虽然可恶,但绝大部分亦持身甚正、善养德行,兵乱之后,正值惶惑不安,若不加以安抚,恐怕不利于南方九州安稳。”
  说到这里,国公夫人刻意顿了顿,在某几个字眼上加重声音,道:“然后,圣上下旨,择选南方世家名门子弟、才女淑女入京,考较才学,多半是打算择些才俊赐下官职,用以安抚南方世家。”
  谈国公配合地啧了一声:“南方青年才俊我听过几个,才女淑女么,多半是搭头——就南方那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手拿女诫一手拿女德的教养方式,别说担当大事,就是和北方的小女郎比起来,恐怕都不在一个层面上。”
  国公夫人倒没反驳:“远的不说,京中稍有些资财的人家,女儿十有八九读书识字,外出行走,单那份大大方方走出来的模样,南方的小娘子们怕是难比——我也觉得,那些才女淑媛,叫她们入京说什么,说女诫吗?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看是在郎君们。”
  她想去观察儿子的神色,又硬生生忍住——当了多年武将妻子,国公夫人知道刚从战场下来的人有多警惕。
  她不欲引得儿子疑心,语气寻常地道:“那些才俊淑媛们,现在安置在北府呢,离东宫也近,想来也是为了方便太女殿下考较学识,择优选用。”
  夫妻二人隐晦暗示,但似乎有些过分隐晦,谈照微始终没有表露异样。
  国公夫人暗自叹气,只好给儿子连连夹菜:“吃,快吃。”
  第二日一早,国公府侍从禀报,说东宫帖至,请世子快些前去。
  都不必催促,年轻的谈国公世子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
  如今无需再着轻甲,谈照微玄袍束袖,腰佩白玉,所乘亦是一匹白马,衬着玄色衣袍,便如他的眼睛般黑白分明,极其夺目。
  他一声轻喝,纵马而去,身后护卫急追,侍从驾车拉着礼物走得最慢,转瞬间被抛得老远,眼前只剩下滚滚尘灰。
  出了高门云集的东胜道,过朱雀桥,前方道路之侧朱漆大门分外醒目。
  上首牌匾高悬,正是‘北府’二字。
  白马如风般掠过,马背上,谈照微稍稍侧首,目光平静。
  他并不愚蠢,相反,还极为聪慧,如何会听不出昨日父母言语间的机锋暗示?
  无非是暗示他,二十一州局势如此,为了安抚南方世家惶惑的心绪,太女正妃或许会从这批南方才俊中择选。
  那又如何?
  谈照微自幼聪慧、门第极高,身为天之骄子,又怎能不骄傲?
  对他来说,事关终身,管什么神妃仙子,管什么天下大势,管什么刀刃加身,只要他不喜欢,那就决不允婚。
  他有绝对的自信。
  论情分、论门第、论高下,谈世子自负不逊于世间任何一人。
  纵然是圣心如此,纵然是民心所向,纵然是百官所盼。
  那又如何?
  要让他眼也不眨,毫无尝试,便拱手相让退避三舍,那比杀了他都要困难。
  天色渐渐暗淡,大片云层飘来,遮住日光,天边像是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
  微冷的风吹来,带起砂石。
  东宫近在眼前。
  谈照微跃下马背,任凭侍卫牵走白马,直接向宫门内走去。
  他从前时常出入东宫,守门的禁卫早得了吩咐,自觉地让开道路。
  一名太女近前的内侍等在这里,笑着一躬身:“世子,请随奴才来吧。”
  宫道幽深漫长,两边朱墙望不见尽头,狭窄的宫道上,谈照微忽然感觉眉心一冷。
  他抬起头。
  一点雪花悠悠打着转,飘落在他的眉心。
  下雪了。
  今年第一场初雪,倏然而至。
  身为东宫常客,宫人侍从大半都识得谈照微,纷纷行礼。谈照微也不是冷淡拘谨的性子,愉快地沿路叫起,看见几个面熟的,还要招呼两声。
  “没礼貌。”目送着那名宫女不理不睬地走了,谈照微点评道。
  引路的内侍差点冒出汗来,只能假装又瞎又聋,既不敢得罪世子,又不敢奉承着说穆嫔娘娘大宫女的坏话,赔笑道:“世子,这边请。”
  从东宫花园外经过,没多远就是接风宴所在的本宁殿。走过花园时,天寒百花凋敝,暖房中娇弱不堪的花儿又不能挪到这里,园中无甚可赏,光秃秃的枝叶矗立在那里。
  谈照微多看了两眼。
  就在这时,他瞥见园林深处,有一道雪白高挑的身影,影影绰绰。
  “那是?”
  引路内侍眼神平常,自然不能和谈照微利如鹰隼的目力相比,驻足看了好一会,才了然地笑道:“那位是南方来的裴郎,这几日那边翠微湖的湖水结了一层薄冰,湖里的天鹅有的笨拙,被卡在那里游不动了,怪好玩的,裴郎有时会过去看,顺便喂食。”
  谈照微眉梢轻扬,瞬时听出了内侍话里隐藏的信息:“怎么,那位裴郎时常出入东宫吗?”
  内侍不解深意,笑道:“那倒不是。”
  谈照微眉梢落下。
  紧接着,内侍又道:“裴郎才高,为示恩典,太女殿下特许裴郎暂居东宫葆肃阁,不与其他人同住北府。”
  本宁殿里,今日来为谈照微接风洗尘的属官伴读已经到齐大半,彼此熟识,早在殿内热情聊起天来,仗着太女殿下还未驾临,声音几乎掀翻殿顶,隔着老远便能听见。
  喧哗声中,谈照微神情如常,推门而入。
  殿内声音一止,旋即掀起更大的呼唤声、问候声、以及调笑戏谑声,纷乱非常。
  许久不见,谈照微喜悦归喜悦,也嫌弃太过吵闹,和这群人打交道久了,随口便能一一敷衍。只是殿中都是聪明人,一眼便看出他的敷衍,更加不依。
  被吵得头痛,谈照微扶额,艰难地抢过人群,挤走众人,坐在左下首第一张席位上。
  众人哪里还和他客气,又是笑闹又是推挤,要把他从席位上掀开。
  谈照微死死守住席位不肯动,道:“你们抢右边那张,多久没见了,都让让我。”
  殿内气氛忽然诡异地一静。
  谈照微察觉到异样,抬起眼来,环视四周。
  不远处,相隔数张席位的地方,郑明夷袖手闲坐,并不参与闹剧。
  直到此刻场中寂静下来,他才半是戏谑、神情难测地道:“那张有主,不能抢。”
  第104章 裴令之拜下去:“谨遵殿……
  雪片悠悠打着旋儿飘落,园中平坦小径很快覆上一层轻薄的白,又很快被宫人踩过,化作一地狼藉污水。
  裴令之接过宫人手中的绸伞,平静吩咐:“不要跟来,我自己走走。”
  宫人们好生惶恐,疑心自己在不经意间冲撞冒犯了贵人,面色惶然,却又记得那些命令——务必要妥善服侍,绝不能有任何轻忽之处,否则便直接发落回掖庭去——那可是太女殿下身边的承侍女官亲自下的命令,说不定便是殿下的意思!
  宫人们不敢靠近,也不敢远离,只能亦步亦趋跟在不远处。
  高处下望,绸伞下雪白的身影沿宫道徐徐前行,那些风雪仿佛自有意志,不忍触伤他分毫,落至身周时,也变得轻和至极,寒意稍减。
  明德殿二楼,景昭凭栏,望见宫道上的身影,道:“去请。”
  承侍、承书二位女官何等敏锐,闻声立刻转身出去,又有女官殷勤问道:“殿下,本宁殿亦备了席位的。”
  景昭颔首道:“好。”
  皇太女虽未多言,但只凭这一个好字便是极大的称许,女官心中暗自高兴,又忙不迭地暗自揣摩——看来宫中隐隐传出的那些风言风语竟是真的,以南人之身而有与东宫属官同等列席的亲近情谊,想来正妃之位已是十拿九稳了。
  当日那位住进葆肃阁时,据说穆嫔娘娘宫里的瓷器换了全套,下人们还暗自议论纷纷......
  现在看来,倒是穆嫔娘娘侍驾日久,最善体察,能够见微知著。
  既已下雪,断没有令皇太女冒雪行走的道理,不必吩咐,东宫侍从已极为知机地备下辇轿。
  等裴令之来到明德殿前,两名女官迎上来一左一右接过他的伞与披风,引裴令之登辇。
  这顶辇轿与寻常步辇不同,其中设座席、小几,暗格中陈设笔墨。裴令之挑起帷幕,便见景昭面前小几上正摊着一本缎面奏疏,他微一迟疑,景昭已然闻声抬首,道:“你来得正好,过来看看。”
  见景昭语气随意,裴令之接过来细看,神情微凝。
  上书者是新任南方临川郡郡守邢彦博,弹劾南方世家为非作歹、横行无忌,自陈上任不足一月,已查实世家豪强二十七条大罪,恳请圣上明鉴,以雷霆手段扫除世家豪强余孽。
  单看这封奏疏,除结尾部分太过激烈外,并无任何问题。
  由文观人,邢彦博简直是一位不畏□□的铮铮直臣、百姓青天。
  裴令之无言片刻,微讽一笑。
  ——这位邢彦博,虽在朝中为官多年,却是南方世家竭力栽培出来,安插在朝廷里的‘自己人’。建元十年之前,每逢南方上报水旱灾害、乱民暴动,邢氏便会立刻跳出来鼓唇摇舌,为南方世家进言说话。
  随景昭北上之初,裴令之对家族失望透顶,毫不留情写下他所知的南方世家种种罪孽,连私开矿藏的方位都一并写下。
  他毕竟是江宁裴氏嫡长子,纵与父亲不睦,身份摆在那里,许多事情哪怕不刻意打听,自然而然便会传到他的耳中,因此信手写来,虽有许多知之不深,但亦有许多非能轻易查探到的消息。
  其中,他也顺便提过邢彦博一笔——此人身居朝廷从四品枢机官职,为人却谄媚无度。因着靠南方世家提拔扶持,每每来信极尽逢迎,分明年纪与裴家主相差不多,却以子弟自居,只差写一句‘愿为恩师座下走狗’。
  就连裴家主,身居高位多年,见过的吹捧无数,看到这样的信还是摇头不语,特意拿出信来给几个着重培养的小辈看了一眼,声色俱厉地令他们修持自身,断不可作此辱蔑门楣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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