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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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饶是以裴令之的镇静功夫,也没法从皇帝无喜无怒的文秀面容上看出半点情绪,无从揣摩,略感不安。
  景昭不动声色偏了偏头,朝裴令之投去一个肯定的眼神。
  ——没有禁止就是默许,抄的很好,你继续抄。
  裴令之无从揣测圣意,对景昭的意思倒是迅速领会,亲手接过内侍送还的经书,继续无声伏案抄经。
  另外一边,父女二人的闲谈还在继续。
  “耐不住性子了?”皇帝道。
  景昭认真想了想,道:“还好。”
  宫人蹑足向前,悄无声息换上茶水,唯独景昭面前的杯盏换做了温热的核桃酪,她端起来浅浅抿了一口,微甜浓香,温热顺着舌尖一直淌进胃里,倒使原本微感烦躁的心情渐趋平和。
  皇帝道:“别的也就罢了,唯独一点,你要记住,为君者行事需……”
  话音未完,景昭转头迅速丢了个眼色,承侍女官还未来得及动作,裴令之已经会意地停笔起身,也不扬声叩拜,只无声一礼,退出殿门去了。
  皇帝临窗而坐,清清淡淡一瞥殿门方向,道:“有几分眼力。”
  景昭手捧核桃酪,温热杯盏暖着手心,闻言微微一笑,却听皇帝接着道:“看来这一点不用我教,你已经学会了。”
  景昭无辜地眨了眨眼,道:“儿臣德薄识浅,请父皇教诲。”
  皇帝眸光有如霜雪,平平划过景昭面颊,竟然真的继续淡声道:“行事需要大气。”
  这句话的深意景昭很清楚。
  事实上,朝廷颁布诏书,从明年六月开始分科考试,却仍保留了今年年底最后一次荐官的机会,本质就是留给各地望族的一道口子。
  这是一种无声的安抚与让步,是朝廷对他们的安抚。
  即使做得稍过分些,朝廷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分科考试触及到了最直白也最尖锐的利益前程,在这种时候,所谓大道理是没有用的。
  同样,朝廷也划了一道隐形的界限。如果各地望族豪强稍有些理智与克制,谨慎地停留在那道界限之内,他们将能获得朝廷允许范围内最后一次莫大的利益。
  但倘若他们被贪婪与不甘冲昏了头脑,越过那条界限,试图染指朝廷在分科考试中最核心也最不能让步的目的,甚至妄图亲自上手挪动朝廷已经落下的棋子……
  那么他们将会迎来继伪朝之后,最沉重的打击。
  先礼后兵。
  绝不主动出手,但一旦触及底线,便有万钧雷霆降下。
  这就是明君需要示于人前的大气。
  “荐官也好,分科也好,实际都是为了收拢天下英才为己所用。”皇帝缓声,“说得再直接些,就是为了划分利益。你要倾听各方的声音、把握他们的命脉,从而掌握划分的标准尺度,自己掌握绝对利益,同时让大部分人有所得益——但无论何时,标准只能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永不能为旁人轻易动摇。”
  他缓声教导,言语间轻描淡写,仿佛做起来当真极为轻易。
  然而天下事知易行难,皇帝的教诲固然是金玉良言,尺寸却也极难把握。
  多一分便是疑心深重,少一分则是刚愎自用。
  景昭弯起眼梢,笑吟吟地道:“若是掌握不好分寸呢?”
  “那就是洪水滔天,天下皆反。”
  皇帝的神情依旧极静,像一池覆着薄雪的湖水。
  “荐官制维持过往数百年,已经到了极限。再勉力支撑下去,伪朝年间的动乱又会重演,只不过这一次是祸起萧墙之内。”
  “世家望族是最短视的,不可与谋。建元五年朕尝试过平稳过渡,但他们一心取死,既然如此,唯有成全他们。”
  皇帝抬眸,平静注视着景昭:“趁此机会,一次清算干净。”
  这话半是提点,半是命令,景昭不能继续稳坐席间,连忙起身应命:“臣谨奉命。”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
  一阵秋风瑟瑟,吹面如冰。景昭裹紧披风,被侍从宫人簇拥着坐进步辇,金黄、朱红二色帷幔垂落,挡住四面八方飘来的寒意。
  裴令之已经等了她一段时间,很贴心地递来一只巴掌大小的手炉。
  景昭低头,哑然失笑:“太早了吧。”
  “不早。”裴令之碰碰景昭指尖,“手足冰冷,是气血亏虚的前兆,先暖一暖手,回去早点服药歇下。”
  景昭依言抱过手炉,慢慢贴在掌心。
  她忽然轻轻皱眉,腹中安静的孩子突然动了动。
  很轻,却无法忽略,像是在向母亲宣告自己的存在感。
  景昭犹豫了片刻,一手松开手炉,隔着宽大袖摆,无声无息贴上了小腹。
  那里的起伏弧度并不明显,甚至可说单薄。
  寻常妇人有妊时需要频频进补供养胎儿,但皇太女身为储君,安危关系国朝局势。她腹中的皇孙固然极为要紧,却终究不及太女本身重要。
  胎儿越大,生产时便越可能损伤母体。太医们愁白了头发,最终心照不宣得出结论:不管皇孙是否强壮,先要确保太女安全。
  ——倘若皇太女难产而亡,空留下一个襁褓里的皇孙,能顶什么用处?届时天子哀伤,一怒之下,必然要太医院满门人头落地。
  相反,只要太女平安,哪怕皇孙生下来稍弱一点,也还有后天调养进补的余地,不至于立刻就把太医院上下全部葬送了。
  景昭手心贴上小腹,静静感受,但这孩子却变回了安静模样,再不肯让母亲探知到它的存在。
  “怎么了?”
  察觉到景昭短暂的失神,裴令之担忧问道。
  “……没什么。”
  景昭指尖轻颤,再度将双手拢入袖底。
  她想起清暑殿内父亲的叮嘱,似乎渐渐没了力气,偏头靠在裴令之肩头,合眼低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所谓养儿方知父母恩,这句民间俗语,寻常听来不过一笑。但直到景昭如今自己将要做母亲,才生平第一次能稍稍体会到过往岁月里,父母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感情在保护她。
  这终究是她的孩子,哪怕她再怎么淡漠、排斥、疏远,都无法改变这个还未落地的孩子很可能是她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子嗣,如无意外将承袭她的血脉、皇权以及意志这一事实。
  当年母亲怀里被夺走的垂死婴儿、滴落在她颊边唇角的泪水,还有深夜寝殿里父亲拍抚脊背的动作、毫不动容下令诛杀礼王的旨意,这一刻全都浮现在景昭眼前。
  还能怎么办呢?
  唯一的孩子,千辛万苦保全的孩子,无法承受失去的风险,就只能不惜一切代价扫平前路。
  哪怕前路凶险莫测,不可尽数预料。
  但至少,至少,要尽最大努力去避免不值得的损伤。
  景昭手指掩入袖底,寸寸收紧,睫毛垂落遮住眼底深重的倦色。
  她必须最大限度扫清这个孩子将要面临的威胁,在它落地之前。
  她十月怀胎诞育的骨肉,不能轻易陨落在旁人的阴谋野望里。
  相信父皇亦作此想,所以才会默许、推动她掀起这场风暴。
  为此,折损些朝臣算什么,诛灭些望族算什么,清洗些该死的前朝余孽又算什么。
  姓桓也好,姓别的也罢。
  如今是景家天下,不是桓齐年间。
  步辇平稳至极,乘在辇上如履平地。
  景昭单手撑头,很快倦意翻涌,她合着眼,逐渐神思散漫,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身旁飘来清淡幽香,紧接着肩头微微一沉,似是有人给她裹了件狐裘。
  景昭骤然惊醒,眼前裴令之正低头给她系狐裘的带子,倒被吓了一跳:“我惊醒殿下了?”
  “还好。”景昭倦意未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环视四周,只见朱墙高耸,宫道绵长,“明德殿怎么这么远。”
  裴令之给她打了个蝴蝶结,想想不满意,拆开重新系如意结,道:“转过拐角就是明德殿,殿下是不是睡晕了。”
  确实如此,但是景昭不可能承认。
  她压住眉心大力揉按,下手毫不留情,裴令之眼看她按出了一块红痕,连忙拨开景昭的手,自己轻轻揉了揉:“头疼?”
  “还好。”景昭道,“对了,这几天你那里堆了多少帖子?”
  这个问题根本没法给出答案,求见太女妃的内眷数不胜数,裴令之在明德殿的那间书房专门摆了两口箱子用来装递进来的帖子。
  不止是太女妃炙手可热,想走穆嫔门路的人也不少。听说穆嫔院子里天天冒白烟,那是因为她的贴身大宫女每天点起炭盆烧帖子。
  第一批三法司派遣的巡按使已然在数日前奔赴各地,第一批遭殃的地方官员名单都递到京中了。
  别人不清楚,景昭身为皇太女,非常清楚皇帝为此事定下的调子——不得干扰黎民生计,除此之外,凡各县官吏有疑者,可就地押解。
  国朝以农为本,眼下不是春耕秋收的时节,此刻局势再乱也不会误了耕种。既然不致引发粮荒民乱,那么即使死几个朝廷命官,局势亦不会脱离掌控。
  说得再直白些,如今各地亲民官,大多出身本州乃至临近州府,不是名门便是豪强,再不济亦是书香门第落魄世家,即使在伪朝之乱中元气大伤仅剩门楣,在朝廷面前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但他们依旧有门路谋得荐官,打从心底里不认为自己与庶民同列。
  譬如陈繁。
  他们对科考有着最直接的抵抗忌惮,也是皇帝默许清扫的直接目标。
  而一旦师出有名,又有无数虎视眈眈的待堂官与萃英司女官等在后面,清扫他们不会比清扫满地连天野草更难。
  毕竟,现在的大楚不是建元五年的大楚,现在的北境不是荆狄虎视眈眈的北境。
  裴令之转手开始揉自己的眉心:“又攒了两箱子,冬天没有地龙炭盆,也够我们烧了。”
  景昭嗯了一声,似是在斟酌,片刻后说道:“这样,等会让小鱼给你拿份名单,你从名单上随便挑几家,召他们的内眷进来说话。”
  裴令之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问:“谈什么?”
  “谈什么都行。”景昭随意道,“他们会想尽办法讨好你,要是送礼,贵重你就收下,不贵重你就送客。”
  裴令之若有所思,同时颇感新奇:“我得揣摩一下。”
  江宁裴七光风霁月、风神秀彻的形象维持太久,导致裴令之对这种公然索贿的行为毫无了解。
  见他蹙眉,景昭建议:“穆嫔经验丰富,你可以向她取经。”
  裴令之:“……”
  裴令之百思不得其解地道:“我真的很想知道穆嫔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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