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Maggie喋喋不休了十五分钟,最后嘟着嘴巴,碧蓝双眼哀伤地扫过大家,“我想,我应该说明白了吧?”
至少在被迫潇洒,以及她有多么心累这方面,Maggie说得很清楚。四人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既然这样,”Maggie看一眼AppleWatch,“我的拳击私教课十分钟后开始,我要失陪了,你们继续聊。”
她踩着alo运动鞋边走边抱怨,“我不会告诉别人,我恨死运动了,每天扮演运动达人真要命!”
Maggie抑扬顿挫的声音回荡在楼道里,简直不能更活力四射,她真的在努力成为一名符合别人期待的白女。
“阿诗玛,你刚刚说你的噩梦是跟家人团聚,”祝远山重新将话题引回被Maggie打断的小个子女人身上,“你能不能告诉我,团聚为什么是噩梦?”
“我的兄弟们会杀了我。”阿诗玛声音平静,和Maggie歌剧般的语调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我们国家的习俗,别害怕。”阿诗玛预料听者会惊讶,提前安抚大家,“我出国太久,家里人认为我一定在外面乱搞,败坏了家里的名声。可我出国也是为了家人,我家很穷,兄弟姐妹十一个,我母亲需要钱养活一家子。”
“你母亲年纪大了,撑起一个家庭一定很不容易。”祝远山打量阿诗玛三十出头的模样,即使她在家是老大,她母亲也至少五十岁了。
“我母亲很年轻,她才四十三。”
祝远山愕然。
“她生我的时候十三岁,我在家排行老二。”
地下室里安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我现在一个月工资两千美金,我只需要拿出一百美金寄回家去,就够我全家在也门过上很好的生活了。”
“你的兄弟要杀了你,你还给他们寄钱?”岳天骄问。
“这是我们的文化,他们不是坏人。”
“我理解。”无论受访者说出什么惊人的言论,采访者都要表示理解,这是岳天骄的职业素养,尽管她拳头已经硬了。“如果这不冒犯的话,你能否告诉我,你是怎么到美国来的?你刚刚说你家里经济状况不好,据我所知也门近十年一直处在内战里,这样的情况出国并非易事。”
“我们国家的富商联合政府资助学生出国学习,全也门一共有二十六个像我一样的留学生,十九个来了美国,四个去了欧洲,还有三个在中国。出国前我们签了协议,毕业后回国用所学专业帮助也门发展。”
“你已经毕业……”
“四年了。我违反了约定。”阿诗玛低下头,“我不要回去,回国就算不被我的兄弟打死,我也会被炮弹炸死,要么是穷死饿死。我是坏人,我没有履行诺言回国建设祖国。可是这里的生活实在太好了……”
“我能理解。”纪忍冬说。
方才阿诗玛说自己受资助留学时,她就联想到中国晚清的留美幼童。
这天晚上,纪、祝、岳三人在岳天骄家喝酒谈天。纪忍冬借着酒劲一吐为快,“晚清内忧外患,清政府派出一百二十名男童去英美学习先进技术。最出名的人你们都知道咯,铁路工程师詹天佑,这是教科书上写的。”
“可是教科书里没写,这些学生在西方被人叫‘长辫子的小丑’,回国又被官员批评‘堕落腐化’。他们见过最先进的技术,也知道清朝积弱无力改变,他们是进退两难的孤独者。”
“阿诗玛也一样,没人能跟她感同身受,没人有权力指责她。”祝远山接着道。
“孤独,对,就是孤独。”岳天骄咬下一块鸭脖,边嚼边说,“有人离家万里只是为了活着,有人在优渥生活里自寻烦恼,每个‘她’都有跳不出来的困境。导演的工作不是评价,是倾听与呈现,这就是我要表达的东西。”
“天骄,你真厉害。”纪忍冬由衷地说,“我押你这个话剧一定能获奖。”
“是我们的话剧。”岳天骄纠正她。
“敬天骄,敬作品,敬朋友!”纪忍冬举起酒杯。
“敬孤独,敬理解,也敬误解。”岳天骄也举起酒杯。
两位女士端着啤酒,就等祝远山说点什么。
从方才到现在,他一直盯着纪忍冬挂在嘴角的酱汁,终于鼓起勇气,揪起一片纸巾帮她擦掉。
“放心喝吧,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回家。”他拿了一杯茶水,和她们轻轻一碰。
祝远山不再高谈阔论炫耀自己,反而关注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这个问题,他当时在排练室就想到了。
“既然你是偷偷留在美国的,你的居留身份是怎么解决的?”祝远山极力使自己的话听起来免于傲慢,“你知道,我也是留学生,我也每天都在担心学生签证是不是还有效。”
“这就是问题,”阿诗玛没遮掩,“我的公司不知道我的居留证早就过期了,一旦他们知道,我就会失业。”
三个中国人对视了一眼,联系最近的政治局势,他们清楚阿诗玛即将面临什么:遣返出境,回到也门,遭手足兄弟残杀。
“我认识一位移民律师,”纪忍冬于心不忍,即使才认识不到半个月,她被小个子阿诗玛不服命运的劲儿打动了,“这是他的联系方式,告诉他你是忍冬的朋友,他会帮你。”
祝远山知道纪忍冬说的是谁。他马上也伸出援手,“律师都要挣钱,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位律师不能帮到你,我家有律师团队,对朋友免费。”
“远山,你中午干嘛跟我抢?”纪忍冬眯着半醉的眼睛质问他。
祝远山当然不是跟她抢,而是同“那位律师”抢一个在她面前做好人的机会。
“Maggie和阿诗玛的噩梦都聊完了,还是聊聊你的噩梦吧。”他转移话题。
出于私心,祝远山在编剧笔记上就纪忍冬的梦境记了满满三页,开头是纪忍冬在排练室的那句话,“这些年我总是反复梦见同一件事:我回到高三,马上又要高考了。古文还没背完,公式都忘了,模拟卷考得一塌糊涂,如果再来一遍,我还能考上P大吗?”
“我跟你一样,我也老梦见高考。”岳天骄单手打开一罐啤酒,“我是艺术生,没你成绩好。我就老梦见考试做不完题,要么是要收卷了才发现没填机读卡,要么是刚进艺考考场发现没带橡皮,最可怕的一次是梦见没带准考证,回家去取的路上骑车被大货车撞掉了腿。”
“你说,高考是不是中国人的集体PTSD?”纪忍冬抢过她的啤酒,自己先抿一口绵密泡沫。
岳天骄眼睛一瞪,一句“你要喝怎么不自己开新的”刚说了一半,就被纪忍冬用一只卤鸭掌堵住嘴。
祝远山温柔看着她俩打打闹闹,小声说,“你们都好厉害,我没有高考过。”
第22章 她要做天底下最最坏的女人
祝远山的凡尔赛发言让空气凝结了三秒。
“少爷,你拿的可是金钱选票。”岳天骄先叫起来,“国内私立学校加美国本科,学费高得我们穷人想都不敢想!”
“就是,”纪忍冬附和,“你才是鄙视链顶端的男人。”
“顶端?鄙视链底端还差不多。”祝远山自嘲道,“人家都说像我这样出国镀金的,在国内也就大专水平。你们听没听过网络金曲《水硕之歌》水硕指被普遍认为含金量低的“注水”海外硕士项目。?”
两位女士都摇头。
他一改平日谦谦公子的形象,拿起一根筷子在碗沿敲节奏。小调经他温润嗓音一唱,土味都洗去不少,“当里个当,当里个当,远渡重洋上水硕,不如三本和专科。可我觉得挺不错,一年到头快乐多。明天交稿奈我何,睁眼一看才写intro。水硕呐很单纯,复杂的是人。谁把谁当了真,套路玩得深……”
一曲毕,满堂喝彩,祝远山从凡尔赛宫回到了地面。
“出国混谁都不容易,什么水不水的?咱们都在一个学校,你要是水硕,我就是水博,姐陪你!”岳天骄仗义地勾住祝远山后颈。
“无所谓,说我水就水了,”祝远山一副爱谁谁的模样,真挚得可爱,“从小到大,别人都是看着我爸面子对我客客气气,我心里知道,谁也没打心里正眼瞧过我。我也认了,踏踏实实当我的艺术混子呗,谁让我喜欢呢?”
他话锋一转,“可依我看,说谁水也不能说忍冬的学位水。”
岳天骄说,“我同意。”
纪忍冬的好,祝远山能说上三天三夜。比如,敢研究基础学科的人脑子一定比别人聪明;比如,历史专业博士的录取率全美国最低;又比如,她是C大唯一闯进白人统治学科的亚女。
可到了嘴边,他嫌这些话太轻浮,只是认真地望着她,“你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的高度,我很欣赏你。”
岳天骄有眼力见,借口洗水果躲进厨房。
小小客厅只剩两人,纪忍冬隐约感到自己好像应该为此动容。
可她却想起了另一个男人。
“这么多年,我一直向上爬,像一场马拉松。小升初、中考、高考、保研、申博,32岁之前博士毕业才能应聘助理教授,38岁前必须伸到‘优青’中国国家优秀青年科学基金项目的简称。该基金对申请者有年龄限制,通常为38岁。该项目代表国家对青年人才的认可,是青年学者职业发展的重要里程碑。。每一步都不能落下,否则就没机会了。”纪忍冬的目光越过祝远山,看向虚无远方,“我其实很羡慕一种人,他不怕掉队。”